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数十年了,但她美丽的侧影,却依然镌刻在我的心里,令我终身也难以忘记。
记得那年我高考落第,又逢父亲被人排挤出村粮库不做保管员,这对清贫的我家来说,真是雪上加霜。
父亲由于常年不从事生产劳动,再加上年岁大了,以致于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只好在村后蚌蜒河的渡口边,靠帮人摆渡过河,换得仨瓜俩枣的铜钿,养家糊口。
多少年后,苏北平原上的一些人还记得我父亲给人摆渡时划桨的身影。
而我那年18岁,正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身体不仅棒,而且双臂也很有力气,可能跟我常常举石担和玩石锁有关,因此,我理所当然地去广阔的田野里劳动了。
我们那时说上农业大学,这当然是那时农村里考不上大学的青年的自我调侃,虽然含有自嘲的意味,但哪怕岁月流逝,仍然看出我们眼角含着的晶莹泪花。
一天我正跟大哥和大嫂在我们村后蚌蜒河北的田里,摇着一种压缩泵,给水稻打药水灭虫害,我母亲却仿佛从天而降来到了我们身边。
其实说身边是有些夸张,也不够准确,母亲站在田头,向在好远的我们呼唤着。由于我们恰好跟她形成的角度,就让我们只看到她的侧影。
母亲周身被下午灿烂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她长得容长脸儿还是好美的,而且身材也苗条,这就让她的侧影显得很好看。也许是天下的儿女都认为自己的母亲最好看,因为母亲让儿女备感亲切。
母亲随风飘来的话的意思是,让我赶紧到村小学参加选拔代课教师的考试。
我由于在唐刘镇中学读书时很偏科,数学学得不好,就不大想去考试,认为去了也是白搭。可是母亲却急了,她说你不去考试,怎么知道就不行呢?她还说:“我的三儿子就是行!”
后来母亲命令我大哥大嫂又是拖来又是抱地把我送到她的身边,她不由分说地拽着我到了村小学,参加了那场离开中学后的第一场考试。
想不到矮子里边选将军,加上有些一心想考大学的同学,他们只想复读,不想考试做什么代课教师,我才能一举夺魁,我在步入社会的第一轮考试中独占鳌头。我考上了代课教师。
我考上代课教师后,我母亲好高兴,她忙着把父亲摆渡时积攒下的不多几个钱,全部拿出来给我买的确良和的卡布料,要给我连夜做一套上得了台面的衣服。
我那时真是聪明得过分,我说不用做,家里钱这么紧,不要太浪费,穿一些家常朴素的衣裳,也是能够走上讲坛前的。
母亲却笑得眼含晶莹的泪花说:“不可以,你做老师就得有个老师的样儿,佛要金装,马要鞍装,人靠衣装,我的儿子一定要漂漂亮亮地走在市面上。”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想起母亲的话,我就不禁会热泪盈眶。
母亲那晚就坐在我堂屋里靠墙壁的床前,她侧身对着躺在床上的我,她一边叫我睡个囫囵觉,第二天会显得很有精神,她一边穿针引线给我缝制着一套崭新的衣服。
忘不了啊,忘不了,母亲由于好漂亮,她抽针拉线的侧影,在昏黄的煤油灯光的映照下,投影在粉刷着雪白石灰粉的土墙墙壁上,是那样好看。我现在想起来,那时母亲还不到五十岁,而且她身子常年因病弱不禁风,她那时却显得分外有精神,应该是她人逢喜事分外爽啊。
她一会儿把手举起来,线儿就拉得好长,一会儿手又落下去,我晓得母亲这是把针刺进裁剪好的布料里,她要把线儿纳到衣服的另一边。母亲就这样手举手落地给我缝制衣服,她不肯歇一下,她要赶在翌日清晨朝阳升起前,给她的三儿子做出一套体面的衣服。
我由于白天太劳累,又去参加了村小学的考试,我的眼睛已经不由自主地合上了,我进入沉沉的黑甜乡里。
哪知道到了半夜我醒来一看,我母亲依然坐在床前,仍然那样侧身对着我,她的好看的侧影仍然印在雪白的墙壁上,我看得很清晰,至今都深深地刻在我的心版上,母亲的形象常常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悄悄地起身从她身后走出屋外,母亲由于太过专注,竟然丝毫没有发觉我走了出去。
我走到院子里,看见皎洁的月亮像一轮银盘,有些偏西地挂在天空上,撒下一地繁霜似的月光,那蓝天蓝得如水洗过一样,而院角的一丛水竹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正好跟秋虫唧唧的鸣唱融和成一片。
我看了一会儿美丽的夜景,又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上躺下了,母亲依然聚精会神地缝制着衣服,她仍然没有发现她的儿子出屋又回来了。
我第二次醒来时,发现堂屋窗户上已经映上一些熹微的曙光,可母亲仍然在那儿缝制着衣服。我看见母亲终于缝完了最后一针,她低下头用牙齿咬断了线,她是满面微笑咬断那根线的,好似如释重负一般。
母亲像完成了生平的一件杰作,她把新衣服轻轻地叠好,放在我的枕头边,母亲还微笑地看了看赶紧闭上眼睛装睡的我,那种温馨的情愫不禁在我的心头潜滋暗长。
我想起慈母手中线那首诗,我虽然不是要出远门的游子,但是母亲为了我很体面地站在学生的面前,她的这份恩惠我终身也不会忘掉,母亲在我临上讲台前深怕赶不上给我匆匆又小心地缝制衣服的侧影,一直定格地印在我的心坎里。“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正是此情此景的真实写照,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掉。
而今我站在高高的云岭上,眺望着千山万水外的故乡,尽管烟云缥缈遮断了我深情凝视的眼光,我却分明看见母亲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我的母亲还像当年那样好看,不过,我仍然没有看见她的正面形象,因为她还是侧身对着我,就像当年她站在故乡田野的田头上,她向我呼唤着:我的儿子,你快点儿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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