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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灯火铺成了远方隔世的银河，点点荧光轻歌曼舞，披着月光的白鹤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悄然而去，我穿着一袭嫁衣，倚着竹门，痴痴地看向浮光里的灯火，足足三千，满天星河黯然失色。
旷野苍茫，月华如玉，正是良辰好时节，那人临走前恰好瞧见我与孟卓夫妻对拜。
竹屋里简陋得很，一桌一案一床一椅，案上摆着一对雕刻得极为生动的龙凤蜡烛，烛火摇曳，缕缕青烟袅袅升起。
我听见白鹤悠悠长唳，抬头扯下鲜红透亮的盖头。
孟卓捉住我的手，又将盖头细细复原。
“莫要调皮，礼还未成。”
终是各自跪着，拜了那最后一拜。
这一拜，竟不知是绝了何人的情意，亦或是不痛不痒的怜悯。
（一）
自上一次仙魔混战后，世间难得数千年的平静，人族兴旺，仙魔族各自休养生息，唯有精灵一族，死伤凋敝，苟延残喘。
那年秋日，西风过境，染黄了扶莫山的葱翠长林。
我正嘴里咬着根干草，横躺在铺满落叶的地上，仰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
惬意至极时，一阵劲风堪堪从我耳边扫过，轰隆隆的一声，一条数丈长的裂缝陡然被劈开。
未等我晃过神来，便已感觉到一道肃杀的剑气直直冲着我命门而来，剑气威势重如泰山，只能眼睁睁地看它砸下来。
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身归大地之际，一张俊美绝然的脸不由分说闯进我的视线里，淡蓝色的瞳孔里似乎盛着雪山的月光，短短一瞬，惊心动魄。
他替我承受了那道凌厉剑锋，淡漠的神情却岿然不动。
使出剑招的人下来继续与其缠斗，几个来回后，那人被他击中要害，直接散了魂魄。
黄叶纷飞，随处飘落，一片金黄色的微雨中，他颀长身姿立于其中，墨发飞扬，遗世独立。
下一秒，颀长身姿直直倒下，我匆忙上前接住了他。我将他拖回了我生活的树洞里，这是扶莫山上最大的一棵树，大概需要一百人手拉手才能勉强围住它。
不少花灵和木灵听说我搬了个男人回家，纷纷赶来凑热闹，也都被我一一轰走。
鲜血浸湿了他的后背，我解开他的衣服，利用木灵的再生之力帮他复原伤口。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身上能有这么多伤痕，那些伤口如同丑陋的蜈蚣攀爬着，纵横交错，深浅不一，有的伤口才刚刚长好，新的伤痕便又覆盖在上面。
心似被谁紧紧攥着，一抽一抽的疼。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心疼，初次见面，我便心疼他了。
（二）
大约是深夜，耳边传来细微的响动，我猛的睁开眼睛，正对上他那双清冷的眸子。
“你醒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作势要起身，一番动作后，被子滑了下去，他赤裸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一时间，树洞中安静极了。
“我帮你治伤来着。”
“哦。”
我匆匆起身，因趴在床边睡了半夜，腿也麻了，一时没有站稳直接跌在他身上，只听见他闷哼一声，清淡声线震得胸膛嗡嗡的。
“你是要恩将仇报吗？”
我向来脸皮厚，连说了几声“意外”，撑着胳膊要站起来，手心却摸到一片温热，他扫了眼我的爪子，想必是从来不曾有人如此轻薄过他，一阵仙力外溢，我整个被掀飞。
他穿戴整齐，朝我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见我把衣袖挽起，手肘处青了一大片，也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没控制好力道。”
我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用微弱的木灵之力帮自己疗伤，本来也是我失礼在前。
他摸了摸鼻子，随手一挥，手肘处的瘀伤竟然瞬间消散了。
看着完好如新的胳膊，我惊讶地搓了又搓，瘀伤没有出现反倒被我搓红了。
“好神奇啊，你治伤可真快。”
忽然想起什么，我抬头看他，颇为奇怪道：“可你身上的伤为何如此多？为什么不帮自己治一下呢？”
月半中天，那抹苍白的月光恰好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长得惊人，在听到我的话时哀伤地垂落，遮掩着不知名的悲怆。
“治疗之术虽奇绝，于我却无用。”
我的心似被针戳了下。
他是谁？又为什么满身伤痕，比起他身上的伤，我能看得见，那副冰冷的面孔后面，是漏了风的心脏。
“我是染禾，你叫什么名字？”我向来独来独往，从未主动去认识谁。
而他是第一个。
“无戈。”
果然冰冰冷的人就该有个冰冰冷的名字。
“多谢染禾姑娘相救，若有机会，来日必会报答。”无戈向我道谢后，便了无牵挂地走了出去。
我呆呆注视着他挺拔又萧索的背影，心中似有什么要溢出来，脑海中如天人交战，终于我慌忙起身，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喂！等等！”
无戈的黑色衣袍在山风簌簌中鼓动着，他默默停下脚步，微微偏头，似等着我的下言。
我踉踉跄跄地跑到他的身边，胸口是极致而饱满的情绪。
“我是木之精灵，天生具有疗愈之力，只要接近大地，我便能疗伤，你既然治不了自身，不如带着我。”
“我知道你一定怕我碍事，但我可以变成一支木钗，这样你就能随身带着我。”
“如果你受伤了，我就帮你治伤。”
“好不好？”
风静默了，无戈未发一言，淡蓝色的眼眸掀起了层层的涟漪。
他一定很不解。
世人皆知，精灵一族唯爱自由。
（三）
事情的后续发展自然就是我缠上了他，无戈看着冷漠，面对我的死缠烂打倒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偶尔嫌我话太多太密，直接禁了我的言，或者施个隔绝咒，将我的人和我的话通通隔离在外。
我也不泄气，持之以恒地骚扰他，烦他闹他，到后来，他甚至练就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神奇本领，什么法术都不施展，就能视我为无物。
“无戈，我们去哪？”
这天，无戈把变成木钗的我绾到头发上。
“火焰渊。”
我轻轻哦了一声，虽然名字听着吓人，我也并没怎么在意。
这些天，无戈游走于各地，剿灭了各处封印之地逃窜出来的恶妖恶灵，他打起架来不管不顾的，有时候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会受伤，总是大开大合，几下便将那些妖邪杀了个干净，他打完架，我便乖乖给他治伤，长久也形成了我和他独有的默契，所以这次我也没觉得有什么。
等我们到了火焰渊，还未进入火山口中，便感觉一股炙热的风浪袭来，不由得呼吸困难。我是木灵，天生惧火，火山岩洞又远离地面，一丝隐隐的担心浮上心头。
我们进入火焰渊，在咕嘟咕嘟翻滚着的岩浆里，盘旋着一条浑身冒火的火龙，火龙血红的眼睛在看见无戈的一刻，瞬间变得暴戾起来，巨大的身子挣扎着想要冲过来，却被一层金色光阵紧紧缚住。
挣扎无果后，一阵桀桀的笑声从火龙的喉咙处溢出。
“无戈，吾许久未见你，吾虽未从这牢笼中出去，你也还是仙界的一条狗罢了。”
火龙长得丑陋，话也说得难听。
无戈并不把丑龙的话放在心上，施法缓缓浮在金色光阵上空，双手结印，浓厚的法力便从指尖涌出，加固在光阵之上。
火龙意识到封印被加固，越发暴躁，巨大的身子搅动着火热的岩浆，撞击着洞内的岩壁，灼灼热气蒸得人喘不上气来。
眼见着封印加固到最后阶段，无戈的身后，硕大的龙尾撞碎了光阵最为脆弱的一处，带着爆裂的火焰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向了无戈的后背，我来不及多想，当下化了木灵之形，妄图螳臂当车。
以木灵本体阻挡烈火炎炎，是我干过极为愚蠢的事情，却不是最愚蠢的事情。
我心道忍忍就过去了，闭着眼睛半响，预料之中的疼却没落到身上。
当我睁开眼睛，却是无戈挡在我身前，他面无表情，脸色却苍白得很，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他一只手揽着我的腰，缓缓降落在地上。
光阵之下的火龙也没得意到哪里去，那一击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火龙垂着脑袋，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火焰渊里。
“精灵一族，吾已许久不曾见过了。”
是啊，仙魔混战，大地被戾气杀意所侵染，这世间纯粹的净土已没有几处，自然也难以孕育出精灵一族。
我没有管他说什么，手忙脚乱绕到无戈身后，定睛一看，眼泪便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无戈的背上，哪还有几处好肉，衣服被燎了个干净，血肉模糊，严重处甚至可见白骨。听见我压抑的抽泣声，无戈想转身看我。
“别动！我给你疗伤。”我制止他的动作，一边哭一边施法给他疗伤。
“我……我我我没事，你别哭，我死不了的，真的，我发誓！”他不曾见过我哭，一时间手足无措，说话也结巴起来。
他说这话，我心里更难受。
是啊，他死不了，所以就不管不顾地与人争斗，不知躲避，不知用巧。
他虽死不了，却会疼啊。
实施过打击报复的火龙此刻缓过神来看戏，他喷了个鼻息，在岩浆中翻了个身。
“无戈，吾不知，你竟会找人作伴，真是罕见。”
“只是，按你如此生死不顾的打法，这木灵又可陪你多久？”
（四）
从火焰渊出来后，无戈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自己默默走在前面生着闷气。我自知理亏，不敢上前去和他插科打诨，耷拉着脑袋尾随在他身后。
当时无戈听到火龙在那胡说八道，硬要我停下给他疗伤说个清楚，我本想着随便应付一下，怎料那火龙年纪大了觉得好不容易有人给他逗趣，竟处处拆我的台。
我只好将事实和盘托出。
精灵一族擅疗愈不假，借助大地灵气也不假，只是自从那次大战后，这片土地早已不复从前，能借为己用的治愈之力少得可怜，而木灵的生命精气与大地灵气同属一脉，换而言之，我给他疗伤的同时也在消耗自己的生命之力。
他得悉真相，自是死也不让我给他疗伤，也再也不说话。
我正担心他的伤势，又不好再言给他治伤，只能盘算着如何逗他开心，恍然不觉间直接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无戈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眼中情绪翻滚着。
我捂着头后退半步，瞧见他的神情后，向来能说会道的嘴却不知何处开口。
“染禾。”
他轻轻念着我的名字。
“我以后再也不受伤了，好不好？”
他沉着嗓子说道，眼底似住着一个哀伤的小兽。
我的心被揪紧，刚要点头说好时，无戈一把将我扯进怀里。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双臂紧紧箍着我的腰，我无措地回抱住他，双手小心拍着他的肩膀，生怕碰到伤口。
无戈把头埋进我的肩窝里，他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喷在我的脖颈处，痒痒的。
突然，我怔住了，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我的肌肤上，却是那么滚烫。
一种密密麻麻的温暖和感动占据了我的整颗心脏，它欢快地跳动着，如大雪肆虐后的第一缕阳光。
砰…砰…砰……
我此生未曾有过这种心情。
“好。”
一问一答，完整和谐，似一个不知何意的承诺，但对话的双方，都无比郑重且笃定。
那日后，他果然信守承诺，与妖邪打架时，不再莽撞粗心，甚至有时还会偷袭，虽然偷袭得也不算那么高明。
他几乎不会再受伤，偶尔也只会有些小刮小蹭，抹上药不出几日便能痊愈。
有一次，我们在一处仙山下救了只受了伤的白鹤，白鹤是灵物，颇有灵性，等它伤愈后，却怎么赶都不离开，我们没有办法，只好默认了它的存在，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小半。
无戈不再受伤，我便没了用武之地，成天随他东跑西跑，他打架时，我和小半就藏在一边观战为他加油打气。
以前待在扶莫山时，虽一个人也不觉得孤单，时常有远方而来的风灵在扶莫山歇脚，讲述各界的故事，陌生的风土人情和语言难以描述的绝美风景。
而今，我也来到故事中的那些地方，陪着想要陪伴的人，看向往已久的风景。
那是我最最快乐的日子。
（五）
遇见孟卓是在人间的中元佳节。
听闻人间有恶鬼肆虐，无戈和我循着恶鬼的踪迹，到了人间的淮安城。
淮安在南方，是远近有名的鱼米之乡，城里的姑娘一个个白嫩得能掐出水来，吴侬软语听着就叫人身心愉悦。
我一直都很喜欢人族，一生虽然短暂，来世却能弥补遗憾。
无戈本是不爱凑热闹的性子，见我异常兴奋，便陪着我上街游玩。小半不便跟在我们身边，无戈就让它在城外等候。
正是刚刚入夜，西天处的霞光渐渐褪去，东方一轮圆月初生，似无暇的玉盘，皎皎月光倾泻下来，暗淡了星辰。
我扯着无戈的袖子穿梭在人海里，无戈提着一堆小玩意儿，什么拨浪鼓，竹蜻蜓，鲁班锁，甚至还有个半人高的风筝。
他零零碎碎拿了好些东西跟着我，路上有不少姑娘见他长相俊美，纷纷红着脸地往他怀里扔荷包，还有些个胆大的姑娘假装绊倒往他怀里跌的。
我捂着嘴笑得停不下来，无戈却脸色黑得能滴下墨来，许是不想坏我的兴致，强忍着没有发作。
我们穿过一座小桥，桥下流水潺潺，有船家撑着长竿悠悠划过。
刚过了桥，我便呆住了。
长街延伸至视线的尽头，目光所及之处，悬挂着无数花灯，灯火莹莹流连不绝，比星辰还要璀璨，还要灿烂，恰似幽幽暗夜里的人间银河。
“染禾很喜欢吗？”无戈见我看得目不转睛，轻轻问道，
我重重地点头，开心道：“以前听风灵说，人间的花灯寄托着人们内心最诚挚的情意和祝愿，是美好和幸福的化身。如今亲眼得见，可真美啊。”
无戈突然拉住我，直直盯着我的眼睛，满眼是笑意。
“那以后，我也造一片灯海予你，一定比这里的多。”
他的眼睛澄澈而明亮，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我点头，“好啊，不过也不用太多，三千灯火足矣。”
说罢，他一脸愕然，嘴里慢吞吞吐出一句话来。
“三千……确实不算多。”
我看着他的模样，笑弯了腰。
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打破了安宁，连我都能感受到空气里骤然积聚的怨气，无戈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锋利，盯着声音传来的地方。随后他又看向我，我急忙拿过他怀里的东西。
“你去吧，我去找小半，我和它一起在城外等你。”
他犹豫了下，耳边尖叫声越来越多，终于还是点点头朝骚乱处飞去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不敢多做停留，便朝城外跑去。
人群在惊慌中四散，我瞥见一个小姑娘倒在路中央，匆匆上前欲拉她起来，恰巧另一只手同时伸了过来，我和那手的主人一齐把小姑娘扶了起来。
小姑娘脸都哭花了，可怜巴巴地不停叫着娘亲，我轻声轻语哄着小姑娘，那人递给我一方手帕，我接过正要道谢，抬头一看，愣住了。
这个异乡的有缘人竟然是我小时候的玩伴。
他叫孟卓，也是精灵一族。
（六）
帮小姑娘找到娘亲后，我和孟卓一边往城外走，一边叙起了旧。
在谈到小时候的蠢事时，我们都笑得停不下来，正笑着，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我咽了咽口水，往前看去，无戈和小半站成一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他微微歪着头，从头到脚将孟卓打量了一遍。
我狗腿似地跑过去，嘘寒问暖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无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来，斜睨了我一眼，“怎么，打扰到你了？“
我识趣地连连摇头，”怎么会呢，我刚刚还在担心你呢。”
一抹冷笑溢出他的嘴角，“是啊，我看你刚刚笑得还挺开心。”小半适时叫了一声，以表认同。
我被无戈噎了下，还是陪着笑抱住他的胳膊摇啊摇，摇着摇着，这厮果然绷不住了，忍着得意故意板着脸道：“好了好了，像什么样子，这还有外人在。”
我这才想起来孟卓还在一边，朝他抱歉地笑了笑，又给他们介绍了彼此。
无戈说那恶鬼溜得很快，虚晃一枪后就逃之夭夭了，我们还得在淮安多住些时日，等恶鬼再次现身时，一举抓住它。
孟卓提议说可以住他的客栈，想住几日便住几日。
我竟不想，孟卓离开扶莫山后，竟然在人间开起了客栈。
一声”好啊“差点脱口而出，幸好被我机智地堵在嘴里，我看向无戈，略显做作地朝他眨眨眼。
无戈白了我一眼，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个“好”字。
后几日，我和无戈就一直待在孟卓的卓山居里，那恶鬼竟是一次都没有出现。有时候，我们三个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大多数时间里，无戈都是沉默着，听着我过去的故事。
而小半则被关在客房里，连关几日，已经有些萎靡不振。我摸着小半的脑袋，它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一番商议，决定夜里由无戈带它出去飞一会儿。
夜里送走小半和无戈后，我一人呆在客房里，坐在榻上，一只手托着脑袋，正昏昏欲睡着，案上的烛火啪的灭了，一阵刺骨的寒意缓慢爬上我的皮肤，寒毛根根竖起。
我倦意全消，快速起身跑到门边，用尽吃奶的力气，可这门却分毫未动。
我背靠着门框，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黑暗里，怨毒之气四溢，一个长相丑陋的女鬼缓缓朝我走来.
哒……哒……哒……
那一刻，灵力通通失了效，我虽不擅长打架，但也有自保之法，可就在那恶鬼接近我时却一个都使不出来。
女鬼及地的长发卷住了我的脚腕和手腕，她空洞的眼眶下渗着鲜血，我忽然意识到她的意图。
她想上我的身！
可是已经太晚了，女鬼变做一团鬼气猛地钻进我的眉心。
“啊—”
那种蚀骨的疼，欲把我的意识撕的粉碎，让人疼的喘不过气来。
弥留之际，我的眼前是一片黄叶飞舞。
“染禾！”
有人破窗而来。
一声厉喝后，我再没了意识。
（七）
等我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置身于陌生的大殿之中，肃穆辉煌，仙气缭绕。
“你醒了？”
一道低沉的男音传来。
我从床榻上坐起来，大殿中央，一个穿着繁琐，身披金黄色长袍的男人站在那里。
“你是天尊？”
天尊缓缓转过身来，满目威严，让人不敢放肆。
“小小木灵，倒是聪慧。”
“不若你再猜猜，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以为仙界天尊应当仙务繁忙，不曾想竟有这闲情逸致与我玩些你猜我猜的把戏。
“多谢天尊救命之恩。”
我从榻上下来，跪伏于地面，以大礼相谢。
“不错不错，难怪无戈那孩子如此紧张你。”
我知他来者不善，并不想与他绕这些圈子，方直接开口道：“天尊神姿，此生能见之是我等精灵之幸，染禾不愿耽误天尊时间，天尊有什么事不如挑明直说。”
见我不再客套，天尊先是一阵大笑，后敛了笑意道：“精灵一族到底还是这般直截了当的性子。”
他那熟稔的语气分外刺耳，数千年前，精灵一族如何凋敝衰亡，眼前这个人比谁都要清楚。当时仙魔战况激烈，仙界以烧毁森林为由威逼精灵族救治仙界众人，那本不是一场正义的战争，不过是两个种族不满于势力范围而抢夺地盘的无耻行径，可遭受牵连的却是整个六界。我的无数先辈，都在那场战争中因为生命之力衰竭而死。
许是察觉了我眼中的恨意，天尊走近我，语气嘲讽道：“你既如此恨仙界，又为何留在无戈身边。”
“无戈是无戈，他与你们不同！”
天尊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癫狂地大笑着。
“他确实不同。”
“罢了，本尊懒得与你多说，本尊只讲一遍，你听好了。本尊要你离开无戈，并且此生不可再见他。”
“无戈是仙界的一把利刃，自从认识你以后，好几次违反了本尊的命令，他以前都是本尊说什么就做什么的，所以这一切症结在你，你若识相，乖乖听本尊的话，本尊还能饶你一命，要知道，本尊救你的时候，不仅拿出了一些东西，同时也放进去了一些东西。”
我不由得一阵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掉出来。
“这么多年，仙界的人还是一样无耻卑劣！”
“天尊太小瞧我们精灵一族了，你以为你以命相要，我便会乖乖就范吗？做梦！”
精灵一族唯爱自由，最讨厌被人胁迫。
天尊仿佛早已预料到我的反应，不紧不慢地走到另一边。
“假如本尊用无戈的命来要挟你呢？”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无戈为何死不了，那是因为他是本尊用仙界灵脉造就的武器，所以，无论他受多么严重的伤，只要仙界不灭，他便不死。”
“只是，本尊既能造出他，自然也能灭了他，这么些年，本尊用他已经用顺手了，自然不会轻易更换，但他若失去了作用，也不能怪本尊重新锻造一柄更锋利的剑。”
咯吱一声，门被由外推开。
“本尊话已至此，你自行决断吧。”话落，天尊的身影便消失在大殿里。
我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无戈朝我飞奔而来，脸上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心口好疼，比起意识被撕裂的疼更甚。
无戈，我很爱你，很爱很爱。
可说出口的却是一句：“我想回扶莫山了。”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一滴泪落到他的手背上，不知是不是比他的泪更加滚烫。
（八）
我的思绪渐渐回笼，长夜漫漫，终归是过去了。
孟卓欲拍我的肩膀，我闪身躲过，冷冷道：“你走吧，我会遵守诺言，余生不再见他，你不必刻意看着我。”
“染禾……”
他有些不解，不明白我是如何看穿他的。
那日我和无戈说我要回扶莫山时，他只当我是想家，说要陪我一起回去。
我拒绝了他，哪知无戈脸色铁青地质问我是不是因为孟卓才要离开。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孟卓的出现从不是偶然，淮安城的恶鬼，他的客栈一切都串联在一起。
我和孟卓从小就认识，比起旁人，自然多了几分亲切，在孟山居的时候，我们聊得投机，那些小时候的默契通通被无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是为了在某一天让我的离开变得合情合理，让他彻底死心。
“无戈，那日我濒死时，你知道我看见谁了吗？我看见了孟卓。记得风灵告诉过我，我们在死前会看到最最重要的人。经过这次，我才想明白，孟卓就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淮安相遇，可见老天待我不薄，我又怎么能辜负这段缘分。”
“无戈，我想和他在一起，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我永远都忘不掉那时他的眼神，仿佛将要被绝望的潮水溺毙一般。
“那我呢？我不重要吗？”他紧紧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我了解他，我知道对他来说，什么话最伤人。
“无戈，这段日子我很开心，你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又是伤痕累累，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可怜，所以才缠着你，想要给你一些温暖……”
他如遭雷击，撒开了我的手，不敢置信地后退半步。
绝望过后，是苍白的空洞。
手指狠狠掐进肉里，一时间分不清胸口和手心哪个更痛，
“对不起，如果让你误会了，我道歉。”
我站起来，半分不留情地从他面前离开，刚刚走到他的身后，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泪如决堤。
我强忍着哽咽。
“对了，以后尽量不要来找我，孟卓会不高兴的。”
我捂着嘴，逃也似的冲出殿门，泪眼朦胧中瞧见小半站在庭院中央，叫声悲戚。
“小半，以后就由你代我陪伴他吧。”
小半小半，本就是陪伴之意，只是当初起名之时，是为了自白，如今，却是为了托付。
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三千灯火缓缓熄灭，像极了所谓的永远，永远有多久？
大约到天明吧。
“孟卓，你怎甘心受他驱使？”我淡淡问道。
为了活着？为了权势地位？还是为了强大的法力和长生？
“你不也一样吗？心甘情愿被无戈束缚，放弃了自由。”
我轻笑。
“一样吗？怎会一样？自由是他，他是自由。他在哪，自由便在哪。”
“如今，我才算是失去了自由。”
（九）
我再不曾见过他。
后来，我去了火焰渊，能让我想起无戈且活着的只有被封印在其中的火龙了。
那龙仰躺在岩浆上，看见我，颇为意外。
“吾这里近日倒是热闹得很。“
火龙说不久前无戈才刚刚来过，来了也不说话，任火龙怎么招惹也不搭理他。就呆呆地望着虚空出神。
我靠在岩壁上，不知为何，竟把心中的想法通通讲了出来。
那火龙听完，朝着上空狠狠呸了一声，“不要脸的仙界人，老子被他们无缘无故锁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几千年，要不是每一百年有个倒霉蛋过来加固封印，老子怕是要闷死了！”
“你知道天尊那老头为何把老子锁在这里吗？”
我被火龙的几声老子惊到了，默默摇了摇头。
“因为老子知道他一个秘密，当初仙魔大战就是因为魔神的幼子离奇身故，而且这事儿就是那老头搞的，死老头把魔神幼子的尸体拿走不知道做什么用了，谁知这一切被我看在眼里，他耐我不得，就联合其他神仙把老子封印在这里，要是有一天，老子出去……”
我忽然想起来，无戈的法力治不了自己，却能医治别人，这是为什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身体与仙界之力不合甚至相斥，这么一想就通了，也许无戈的肉身就是数千年前死去的魔神幼子。
天尊真是好打算，用最强大的身体承载仙界的灵脉之力，为仙界造就了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剑。
也难怪他舍不得放弃无戈。
我将心中猜想告诉火龙，那龙惊掉了下巴，好久才合上去。
“喂，龙，你想不想出去？”我笑得狡黠，朝他眨眨眼。
“什么喂啊，龙啊的，吾有名字。”
“难不成是老子啊。”我脱口而出。
“放屁！老子名曰岁青！”
“话说你说老子能出去是个什么意思？”
听我细细说完，岁青撇撇龙嘴，不在乎道：“老子为啥要听你的，把这件事告诉无戈那倒霉蛋？”
我朝岁青挑了挑眉，“你难道不好奇，这天能翻成什么样吗？”
岁青闻言，灯笼大的龙眼冒出精光，我便知比起自由，这条龙更想看天尊怎么完蛋。
六界苦天尊久矣，天地秩序早已失衡，一切都到了重新洗牌的时候。
临走时，岁青问我，“小染禾，你和无戈情投意合，何必受此折磨，不如我将实情都告诉他如何？”
我摇摇头转头看他。
“你答应我了不会告诉他，你堂堂的一条龙，可不能食言哦。”
“不过，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什么事？”
“一千五百年后，你找个理由，让他到扶莫山一趟吧。”
其实在去仙界之前，我并无认真想过和无戈之间是怎样的感情，直到和天尊对峙，我才意识到，原来这叫爱。
原来我们相爱。
我见过扶莫山上有精灵相爱，他们说爱是无私的付出，是即便自己过得不好，也希望对方好上加好。也许短暂的相守会让我和他都很好，可是之后呢？
见过阳光的人，怎能再次忍受黑暗的孤独？
我又怎么舍得他再失去我一次。
所以，让往事成烟，千万年的岁月，总会抚平他受过的所有伤痛，也会淡去记忆中曾经爱过的人。
尾声
日子如白驹过隙，扶莫山上一切如旧，一位白发老妪静静靠着山里最大的那颗树。
她已气若游丝，但却在执着地等待着什么。
倏忽间风至，一道黑色身影自空中落下，稳稳落在白发老妪的面前。
那脸与一千五百年前分毫不差。
岁月如歌，往事种种，纷纷浮上心间，彷佛她又重新活了一遍，在崭新的三千年里，她与一人相遇相知相爱相守，共赴白头。
啪—
她的手终是无力垂落。
她的身体化作无数片黄叶，彻底的融入了扶莫山的绵延长林里，山风卷着黄叶漫天飞舞，一如那年初秋相遇。
逝者不知，那人早已泪落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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