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离婚,红绣就抱回了一大纸箱的高跟鞋。
红绣抱着那个大纸箱进门的时候,母亲瞟了她一眼之后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红绣知道,母亲是觉得该说的话已经说尽,她就是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女儿,到底泼了母亲的脸面。
红绣把那堆高跟鞋抱回自己曾经的闺房,"嘭"的一声扔到地板上。顿时,那些平日里光鲜亮丽,高高在上的"骄子们"从纸箱里倾泄而出,一个个蔫头搭脑,灰头土脸,生气全无。
红绣坐在床沿上,用脚拨弄着这些高跟鞋。这堆鞋,虽然款式不一,但颜色大同小异,都是一色的黄。尽管黄得很有层次,各有千秋,现在还是让红绣觉得单调贫乏。
"真是走火入魔了,怎么净挑一色的鞋呢?"红绣在心底吐槽自己。红绣在寻找她最爱的那双。
那是一双土黄鞋面上粘满小米样大小白色珠钻的细跟高跟鞋。她记得那天她和翠翠逛鞋店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被这双精巧的鞋子炫到了眼睛。可是三十六号的仅此一双,翠翠让给了她。翠翠说:"你买吧,你喜欢穿高跟鞋。我平时都是穿平底的,特殊场合,只要有双高跟鞋对付就好!"
"翠翠!"红绣脑海里闪现出那么一个人影。红绣现在一点也不想想起翠翠,更不想关心她的现状。有什么可关心的呢,她一向都过得比她好,不,是比许多人都好。可是翠翠的影子却那么执拗地贴在她的脑海里,就像粘着的一块口香糖,怎么甩也甩不脱。
当红绣站起身,在一双有着高高防水台的坡跟鞋的重压下拎出她的最爱的时候,母亲正好推门进来。
"吃饭吧!"母亲说。
"你看看你,什么都不要,却要这些不中用的烂家烂伙,能当饭吃啊?"母亲看着她弯身放鞋时忍了一忍又说。
这是一顿沉闷的晚餐,红绣和母亲两个人碗里的饭粒就像她们各自的隐怀一样难以下咽。
"翠翠知道你离婚的事吗?"母亲突兀的问话打破了沉闷。
"您什么意思?我离个婚还得给她打报告啊?"红绣有些没好气。
"你说人家翠翠也是嫁的公务员,怎么人家就过得好好生生,你却落了个离婚呢?"母亲"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晓得跟你说了几多啊,你就是不听。离婚有什么好?你看看你现在,四十多的人了,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房子,车子,孩子,钱,统统没了,你说你不是糟蹋了我给你的这幅好皮囊吗?一说你吧,你总说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哪样的日子是人过的啊?糖罐子的日子你不好生着过,硬是要往盐罐里跳.......我这是前生做了么子恶事哦,遭这报应,造孽哟......"
红绣知道母亲一旦开腔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看着母亲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数落,红绣有些想笑:呵呵呵,这就是她红绣,荷花台第一美女的结局。她曾经可是母亲无上的荣耀啊!母亲曾经自豪地说:"养不出儿子又怎样,养姑娘还不是一样防老!"
荷花台是一座统共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因为村里多生女娃而且出生的女娃一个个如花似朵而成名。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里,这里一个家庭三四个女娃很平常,为了要男娃,就这么接二连三地生下去。拿村人的话说,那就是挖藕。顺着藕带赶,总会找到正筒(统)。
红绣家有七个女娃,她是母亲的幺把子,她是从小美到大的。在她这朵花儿含苞待放的时候,母亲就在小村里扬言:"我家红绣要嫁就嫁吃皇粮的!"其实红绣那时候并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待到她和翠翠一起长大,待到翠翠先她嫁了个公务员之后,她才听到有个声音清晰地在心底说:"不是公务员坚决不嫁!"翠翠和红绣一样也是家里的老幺,只不过她上头是三个哥哥,她姆妈想女儿,结果在第四个孩子这里才如了愿。
红绣去上学的时候要从村西头过,村西头是翠翠的家。红绣压根就不喜欢和翠翠一道上学,可是每回经过西头时翠翠总在那里候着。翠翠的声音就像她的名字,清脆婉转。红绣常常会被她脆生生的一声"红绣"搅得心里软绵绵的。红绣知道,尽管自己存了一些小心思,翠翠也一样把她当好朋友,就算她小学毕业后去发廊做了洗发妹。
翠翠在县城读师范的时候常常把同学拉到她店里做头发。翠翠对她的同学介绍说:"红绣,我的发小,我们村的第一美女哟,名不虚传吧!"翠翠常爱夸她漂亮,翠翠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会长长地叹气说:"唉,秀色可餐啊!可惜了,我不是男儿身。这么美的一朵鲜花将来会插在哪里呢?"
红绣在翠翠结婚不到一年,也嫁给了一个公务员,她是奉子成婚的。公务员常常到她们店里洗头,常常会在红绣这里没话找话。红绣知道他的意思,但她不想挑明。如若不是翠翠从恋爱到结婚无数次地在她面前秀恩爱,她不会那么快下决心。她那时候就觉得她的前夫并不是个定性的人。果真,婚后频繁出轨的他还大言不惭:"老吃现饭有意思吗?有条件干嘛不尝尝新鲜的?"
当初红绣进夫家门是经过了好一番的折腾的。公婆一个是某单位领导一个是医院医生,如此家庭怎么能容一个小学毕业的发廊妹进门?可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儿子不依呀,何况还有那人肚子里的未来小孙孙。
当红绣家的小轿车开进荷花台,当红绣打扮得花枝招展踩着细高跟一扭一扭地跨进她娘家的堂屋,她母亲就巴不得找面锣敲着满村子宣告,她的有出息的女儿回家了。这时候的母亲恨不得全村的人都到她家里来做客,到她家里来抽红绣带回的高档烟,吃红绣带回来的稀罕点心。这时候的母亲是繁忙的。她脚快手勤地招呼乡亲,嘴里一句紧似一句地言说着红绣的好。每每此时,红绣只能陪着笑,一句赶一句地"谦虚"------村里的叔伯婶婶总是这么说她。也有精明强干地婶婶会直接怼过来,说:"哟,红绣呀,谦虚么事唦,你有没有我们都是晓得的,不会找你借的,看把你吓得啰-----这好的车子开着,还当着我们哭穷......"其实红绣哪一回回来没对母亲诉过苦呢?
红绣说:"姆妈,他全家人都嫌弃我没文化!"
母亲说:"哪样嫌弃你呀?你也是没读过几天书啊!"
红绣说:"姆妈,是他坚决要辞职要下海赚钱,婆婆怪我说是我没工作害的他。"
母亲说:"婆媳伙的总是有些叮叮嗑嗑,你捏些脾,等他赚了大把钱回来看你婆婆还么事说。"
红绣说:"姆妈,他在外头乱来呀!"
母亲说:"猫儿哪有不偷腥的!他对你和外孙姑娘还好吧,给钱你用吗?"
红绣说:"生活费倒是给得充足,可我心里不痛快呀!我一个人在家,又没工作,我的日子......"
母亲说:"好好过日子哈,听我的,莫七想八想。"
........
倘若不是前夫把那年轻貌美的大肚女人领回家来,红绣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她觉得她的夫家简直是蛇鼠一窝,他们打起伙来一起欺负她红绣。她的婆婆,那个退休女医生说那女人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用B超照过了的,百分之百确定。她用眼神逼迫红绣,说看红绣怎么说。
"姆妈,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做呢?"红绣记得当时她脑海里首先蹦出的就是这句话。她真的不想还让自己活得没有一丝尊严,那种日子,她已经受够了。她有脚和手,她要自己养活自己。红绣觉得她那人前道貌岸然的夫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她不要他们的一针一线,就连冠了夫姓的她身上掉下的肉她也不要,那孩子身体里也流着那个人的血,那是肮脏的血。
可是自己为什么还是抱回了那堆高跟鞋呢?是因为喜欢吗?翠翠也说她红绣喜欢穿高跟鞋。是啊,她喜欢。她记得自己刚开始穿高跟鞋时挺不适应,感觉脚上哪哪都疼,脚尖立得血胀,脚趾挤得生疼,足弓好像也有撕裂的感觉,但慢慢的她就适应了,后来不穿还不舒服。那些日子,心情灰仆仆的时候,她就挑一双心爱的高跟鞋逛街。一踩进高跟鞋,她就觉得自己一下子立起来了,有了高度,胸膛自然而然地挺了起来,腰杆也变直了。
红绣清楚的记得已经有整整五年没和翠翠联系了。那是从那人第一次出轨开始的。那段时间,她变着法儿躲着翠翠,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后来翠翠应该是疲累了吧?突然,红绣想起了翠翠的那双高跟凉鞋,一双款式简单的土黄色高跟凉鞋。
小时候翠翠的穿着打扮多么别具一格啊,她的母亲那么宠爱她,总是可着劲儿地打扮她。翠翠不但没穿过有补丁的衣服,而且一到夏天还有各色的裙子轮番着美丽。八十年代的尾巴上,农村到处闹钱荒,小学六年级的翠翠竟然穿了一双高跟鞋。红绣知道,用现在的眼光看那充其量只是双有跟的鞋,就是再夸张一点说也只能算个中跟。可是搁那会儿,那就是一双高跟鞋。它有一种闪着光的漂亮,是夺目的。那时候红绣的眼睛就是被它夺去了,她再也看不见其他,她的眼里只有那双鞋。
校园里长满了绿色的野草,红绣没想到老师会带着大家在野草堆里拉网式地寻找。老师提着那双鞋站在讲台上,严厉地问大家:"说,是谁藏起来的?"教室里安静极了,没有一个人回答。红绣看了看旁边的翠翠,她已经停止哭泣了。
红绣小心眼里确实是想偷偷把那双凉鞋占为己有的,就算她永远也不能把那双鞋穿出去美 ,但藏在家里偷偷看看也行啊!至于翠翠,她母亲一定还会替她买一双的,而自己的母亲呢?小小的红绣翘起脚尖看了看她布鞋大脚趾处那醒目的补巴......
红绣的耳朵再一次听到母亲那似乎无休无止的哭嚎的时候,走过去,抚了抚母亲灰白的头发,轻轻地说:"姆妈,别哭了,您帮我把那些高跟鞋拿去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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