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残梦醒偃师遇怪人,为正义侠肝助武贼)
隆庆三年春。
远在东瀛的织田信长刀斩浅井,朝仓二将,抹去了两个家族在这世间的一切威望,大明海关边境一时动荡不安。
隆庆三年夏。
海瑞升调右佥都御史,外放应天巡抚,来至在金陵江左之地。
同年夏。
我远赴江左为爱妻完婚。
同年冬。
我死于爱妻柔荑臂弯之下。
……
(一)
我自小便长于江南良景之地,结交的也到都是率直洒脱之人。附近的好友街坊也大都和谐。
在无忧无虑的江南,我度过了自己的年少时,偶有一两次斗殴冲突,也无非是请客一碗米酿了事。
说是米酿,倒也并非寻常的酒水,家父酷爱结交天下豪杰,自家在长江上开的酒庄颇有顾客人缘,一碗米酿倒是走出了这好酒巷子深的迷咒,可这与我父亲的关系又有何干呢?
呵呵……脱离了那迷人的江南烟雨之外,童年剩下的,便是陪伴着我那群整日迷醉不醒的一帮叔叔伯伯,父亲总是每每喝酒之时,忘却了我与母亲的存在,肆无忌惮的发着酒疯。而我,则是端着一碗米酿,站在院外,偷偷给刚被打的子侄与小孩们陪不是。
小孩们喜爱的不多,大都是父亲的配饰,刀剑,那些曾经叱诧风云,现如今却摆在家中蒙尘的宝甲,红袍,深深吸引我的还有邻家那把银光闪闪的逐风刺。
我家却只有酒。
“来一碗米酿,加把枸杞!一碟黄瓜碎。”
站在院外的我一愣神,前方却横着一把剑,一佝偻的老伯正紧紧盯着我。
那是一把陈州府产的上好精钢剑,平常都供些达官贵人仗势欺人所用,即使不出远门的我早已见过。
“老伯,米酿加上黄瓜共十钱。”我笑道,给那老伯端去了一碗后厨的米酿。
转身后,我却总觉得那老伯视线并未移开,总是那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眼正紧紧的盯着我。
“小孩!酒菜就送到院外来便可,我不进屋了!”老伯的声音低沉。
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把剑,嗯,确是陈州剑,在这江边倒是稀有的紧,边想着我抬脚便进了热闹而又寂寞的酒馆内。
左手一碗酒,右手一碟菜,我这才正眼瞧了瞧那老伯的模样。
年近五十的样子,一脑袋白头发,那皱纹时而松散时而挤在一起,倒像是把五官都拧着似的,身上披着一套街边很平常的粗布短衫,还沾染着或红或黑的污物,远远的瞧着,甚至有一阵鱼腥味渐渐传来。
看样子倒是个贩夫走卒,怎么会有钱能买到陈州的精钢剑呢?这一思索间,我左手却突然无力一软!
那碗安安稳稳的停了下来。
落在了陈州府的精钢剑上。
老伯长剑平移,又安安稳稳的放回了我手上。
那老伯眼睛闪着光,盯着我笑道:“小孩,只知道盯着脚下的东西,你可永远也端不稳这酒碗,瞧瞧那门里的一群恶汉,他们都不过是些只会喝酒的野兽而已,你有一身的好筋骨,可不能就这么给荒废了……”语罢,长剑竟自动归了鞘,安安稳稳得躺在了院外的方木桌上。
就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而这却震撼了我当年那好奇的心灵,一直都忘不了!
快!
快过了随同我父亲打鱼的张叔的鱼叉!快过了站在田耕里一锄头便是一身壮实的刘伯。
我可以肯定,这老伯绝对比那屋中所有人的兵器都要快,都要锋利!因为我察觉到了慌慌张张地父亲一把从身后将我抱起,手中还拿着一把长刀。
“滚!!”父亲压抑着心中的感情,沉声怒喝道。
酒馆内渐渐有人闻声聚拢了过来,熙熙攘攘的酒馆也渐渐的安静,只剩下那短衫老伯安静的仰头干掉了一碗米酿,一声吸溜。
老伯放下了碗,站起身来微微欠身,而那语气里却隐隐萧索:“昼虎……多年未见,可曾安……”
“滚!滚出江左!你这个武贼!”父亲脸色一沉!我被抱紧的后心一冷!
我从未见过父亲抽出他的那把长刀,平常都安静的摆在院角,刀鞘都是灰,刀身成色也不好。
刀出鞘了,我听到了身旁叔叔们粗重而又压抑的呼吸声,为什么?
为什么?那老伯见刀出鞘却深深的一揖,快步就此离去?
为什么?他明明要比我父亲出剑快啊!
为什么?今天的叔叔伯伯们不再喧闹至夜深,而是大都迅速离去了?
那陌生老伯的剑真快,就是行事奇怪了点,看不出有何不妥……
待那老伯走后,父亲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叫我此时起,便站在院外反省,不得移动半步,随后将长刀扔到了地上,转身入了院内。
我站在院外角落,脑子中却依然想着一个时辰前的事。
是我今天怠慢了客人吗?
算了……父亲让我没有缘由的罚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看着身旁陪我一同罚站的三尺长刀,刀鞘竟然崭新如初,那上面却连一丝灰尘都没有了,月光随着云朵的飘摇时隐时现,照着我与长刀忽明忽暗,这是明日大雨的前兆,我识得。
但,我为什么心跳越来越快?我所不能控制得越来越快……
我越盯着那刀,越觉得一阵难受胸闷得压力正捏着自己的心脏。
一向少语的我,却想突然大叫一声。
我一回头,却见院内屋顶上闪过什么,一缕檐灰静静的落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那种被人捏在手里的压力却突然如潮水般涌去。
我现在只想冲进房内,赶紧睡觉,我想长大,我想搞清楚这一切……
我突然好累。
(二)
好累……
我突然好累。
幼年就想着有朝一日,自己长大后,便能了却诸多烦心事。
没想到就算今时今日我长大了,却还是那么累……
昨晚我又梦见儿时的故事了,心思不宁直到我推开那枫林居的大门,这才松了一口气。
“娘子……”我将折伞放回了院内,胡乱的将身上长衫褪去,就随意的挂在一旁兵器架上,我是多么的想冲进房内,抱着妻子睡上一觉!
抬头心想完了,幻想到此打住。
“我的好女婿回来啦!快来快来坐!这酒了不得!是西域来的葡萄酿啊!”一秃了头的锦衣老人正大吵大闹着。
这个锦衣老人正开心的跟几位酒肉宾朋正吹牛来着,言语间那是个眉飞色舞,我却怎么看怎么觉着他,只不过仍享受那众星捧月的感觉罢了。
那群宾朋凑近拉着我就往东边别院去,看着他们个个喝酒畅聊,还抓着我不断地辨别着老酒与新酒的口味差别,辩来辩去一摊半人来高的葡萄酿就此沉了低。
我被一帮老汉的臭味与鱼腥味又熏了一个时辰,才借口给媳妇孩子哄睡逃回了西别院。
前几天听盟内几位老臣闲聊,我老丈人,也就是刚退下来的老盟主,准备到姑苏盖一间别院。总听闻老人家最喜姑苏一带风景,我倒是希望老头真能尽快住过去,哪怕是我往里搭点钱也罢,总比天天晚上跟些狐朋狗友扰了媳妇孩子好一些。
此时进门,发现娘子与孩子都睡了,我悄声掩了院门,一脸笑意的走进了书房。
不能打扰娘子清梦,我便在书房就和一晚吧……
随意拿热水擦了下身子,点了书房油灯,我安安心心的坐了下来,体内的伤寒之气仍旧不稳,今晚看来要再疏通次经脉是难免的了。
边控制着真气裹挟着体内寒气不断游走,边思考着一些盟内杂事。
我突然想起了昨夜梦到幼时酒肆那一剑,便拿起了案桌前的毛笔,手握长剑状用力向前一探。
笔锋暗劲急出,抖直!
如我所愿,根本不快。
如果是真气不断催急,慢慢将功力攀至巅峰,倒是勉强能接住当年松开手掉下的酒碗。
可若是瞬间抽剑,出剑,接碗,仿若将中间的时间全都消掉了一般,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就算那老伯功力深厚,也绝无斩破时空之能!
出剑出的毛笔都抖秃了,那笔头已经跟老丈人发量无几……望着手中只剩下一根笔杆子,我无奈的放下了毛笔。
“真是个怪人……”我喃喃自语着,终是坐在书桌前,寐了过去。
(三)
清晨的阳光总是温暖而又寒冷的。
边擦着脸,我边熟练的接过了爱妻递过来的四颗土鸡蛋。
我跟爱妻打赌,婚后必禁酒三年,赌注是谁输了谁亲自下厨制备早饭,这刚三天就被老丈人劝破功了……
鸡蛋在锅中炸开,一阵浓郁的鸡蛋香味喷薄而出,待得蛋黄将熟未熟的时候便一铲子接起来,放入盘中。
爱妻接过了餐盘,又柔声道:“昨夜你在书房睡了……”
我呵呵傻乐,笑着回:“怕吵着你和孩子……“
爱妻掩嘴笑:“见你早晨书房毛笔纷飞,怕是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轶事……“
我乐:“我想起来儿时的一件怪事……一会用膳的时候告诉你们吧,鸡蛋得了!“
最后一份鸡蛋出了锅,我俩端着盘子出了厨门,入的正堂侧厅,老丈人只怕是酒意仍旧未醒,东厢房半点动静也无。儿子却早就匆匆去了私塾。
早膳之时,我将儿时的许多故事简单叙述给了爱妻听,惹得她娇躯不住的颤抖,捂嘴大笑。
“你小时候的那老伯,若是据此将长剑给你后心来这么一下……堂堂江左新盟主就此暴毙,怕是谁也发现不了!“爱妻笑罢,也娇嗔道。
我奇道:“不会吧,我又与那老伯无冤无仇,我还给他碎黄瓜里多加了两勺蒜呢!“
这时院外一阵喧闹,紧接着便是一声怪叫传入院中。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正堂过道开始渐慢,最终停在了侧厅门外,门掩开了,露出一个尖嘴的大脑袋。
“嘿嘿……姐……我还没吃饭……“那人渐渐入了门,挤眉弄眼朝我示意着。
我瞟了他一眼,尴尬的笑着对一旁冷眼的爱妻柔声道:“清枫也来了……不如……“
爱妻扶额,摆了摆手。
青枫便迅速找了个座位坐好,我抄起筷子一掷,被青枫顺手接住!
这里要提一下青枫,我小舅子。
作为江左盟主的儿子,却时常混迹于各大赌场青楼之所,惹得老盟主周期性不喜,但其好赌的性子与执着倒是与她姐有两分相像。
青枫自小便有一大他十来岁的表哥看管,此人名叫王董使,乃是当朝太子太傅门人,与我也是引以为好友。
我从小在渔村的时候,便跟着王董使,韩青枫一起上学放学,与爱妻结婚之前,我们三人便是最亲近的铁三角。
“你都来了,还让王董使站在院外?“我对正一脸严肃扒拉着鸡蛋的青枫笑道。
“那你可就错了,按照王董使的性子,此时你家已经少了一只鸡了……吸溜吸溜。“青枫边扒拉着盘中鸡蛋边嘟囔着。
果不其然,院外再次传来一声喧闹,紧接着是一中年男子撞开了房门,手里正端着一盘烤的八成熟的荷叶鸡。
“你是从哪……“爱妻惊讶道。
“大清早吃什么鸡蛋啊!来给嫂子一鸡腿补补身子!“王董使那熟悉的胡子茬跟大脸盘子正呵呵傻了着!
“哎,今早来的时候我可没进门哈,就听着你们家公鸡叫一半不叫了,我以为是这鸡可能有啥毛病,就试着帮它拿荷叶裹着,看拿火给它取取暖能不能活过来,结果越救越香……”
王董使端着香喷喷的荷叶鸡说道,那样子活像个作报告的笔录大臣。
爱妻要被刺激的眩晕过去了……
(四)
……
我没告诉妻子的是,在我幼年之时,也是自那日遇见老伯之后,我的世界就变了。
孩提时代的那日与怪异老伯的奇遇,我如往常一般,大清早离了江边酒肆,渡船去私塾,双手撑船的桨只是奋力划。
水流如同有千钧之力似的,才划了半刻,我却早已汗透前心,喘气不止。
感觉,仿若死了一般。
我只觉得累,出奇的累,从上船那一刻开始,心脏被紧握着的感觉就再次出现,我的心跳急速的跳跃着,与昨夜站在院外之时如出一辙!
双腿没支撑住,一软,我摊在了舟上。
上半身却安安稳稳的侧躺了下来。
落在了陈州府的精钢剑鞘上。
“小孩,乏了?“
我眯缝着眼,看着那日的老伯,伫立在我身后,微笑着看着我。
我惊讶,又带一点迷茫,却无恐惧。
船正被水波带着继续向前,江心除此舟之外再无一落脚之处,这个陌生的老伯是怎么上来的?
“多谢老伯,我要去私塾了……”我复又艰难坐起,也不管一侧老伯,撑着舟继续向前。
这一用力撑去,却被水流带着向前一滑!我站在舟上一个不稳,却只觉得舟身向左猛地一翻!
再一睁眼,我仍旧坐在舟内,老伯也不见了,船早已行过一大段水路,停泊到了靠近江边的一处僻静之地。
这是秦淮河畔的私塾老师处。
我竟瞬息之间便到了!
老伯去哪了?
老伯呢?
早课时,我一直琢磨着那离奇而又诡异的场景,教课文的先生也是个糟老头子,时常拿着戒尺逗弄着庭院的鸟儿玩,却能很精准的听到我们读书声,并能判断是否用心专一。
这间私塾很是奇妙,里面的学生都是父亲所说的那什么江左盟的亲眷,除了我们这一侧读书的男孩子,在我们另一侧便是陪着师娘学习女红之业的一帮小丫头们,毫不避嫌,只要一散了课,大家便能一起聊天玩耍。
“你手腕伤了?”我一抬头,是隔壁与我隔窗而坐的女孩。
她叫秋儿。
总是猜到我今日没有吃早饭,偷偷带个馒头给我的漂亮的女孩。
不错,我也喜欢她,但是我家不过是江边一开酒馆的小贩,而她却是那什么左殇门的大小姐。
或许是它只对我一人特殊,让我总是觉得她与别的女孩有所不同。
“今天早上我遇见了一个老伯!他能横穿秦淮河,跳到了我的背后吓唬我!”我咬着馒头,边瞧着对面一帮学生簇拥着逗鸟玩的教课先生。
“哈哈……好有趣,它是如何跳到你身后的?”秋儿看着我塞入第二个馒头,笑道:“要水吗?”
我已经掐着脖子要噎抽过去了。挥舞着双手瞪着眼望着她。
“不要水嘛?好吧!”她开心的笑着,灿若盛华。
我要噎着幸福的晕过去了。
……
(五)
不对!又来了!
那一阵揪心的感觉!
我的呼吸变得沉重,噗一口,那嚼到一半的馒头便一口吐了出来。
秋儿大惊,扶着我给我敲着背轻声道:“是不是不舒服啊,慢点吃啊!“
我那刚干透的后心又渗出了冷汗,手掌心也趋渐于冰冷。
“我……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我先去趟茅房……“语罢,我艰难地顺着墙根往私塾的茅房挪去。
刚过转角,一双精瘦的手掌搭上了我的肩膀,我汗毛一竖,跳着转过头来。
又是那个老伯!
我这回腿可没软,只是靠着墙原地不动,嘴边还有些馒头渣滓正顺着嘴边不住的朝外喷着。
“齐偃师,你咋还没回去上课啊,在这等我上茅房吗?”从茅房传来一阵响动,只见一头黄毛的韩青枫正提着裤子转身出来,却愕然看到我被那老伯堵到了墙角。
韩青枫立马喝道:“你谁!“不由分说将我从那一角给拉了过来,连裤子都忘了提。
我心中一暖,也略带愤恨的眼神盯着那短衫老伯,他仍旧穿着昨日的那件衣服,仍旧手握那把陈州府的精钢剑。他眼神中的喜悦却不断地放射着。
“你是谁……“我无力问道。
“你是不是心中一阵绞痛,浑身出冷汗?“老伯端详着。
我点了点头,身旁的韩青枫却惊讶道:“偃师你咋出了这么多汗?“
老伯沉默了片刻,眼睛忽的一闭,再一睁开:‘现在呢?“
韩青枫却搀着我对老伯喝道:“这位先生,赶紧让开吧!我要带我朋友去趟医馆!”
我正欲发言,却突然觉着身体由上至下一阵酸爽酥麻的感觉传来,心脏那被握着的感觉也瞬间一松!
韩青枫却喝道:“再不走开我们就叫人了啊!王哥!”
厕所外,陪着教书先生刚进得院内的一个大男孩猛地回头,朝着先生施了一礼,转身朝着茅厕跑了过来。
而那老伯却浑然未觉,只是紧紧的盯着我。
我勉强的点了点头:“好多了,而且还很舒服……”
老人却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微笑道:“小孩,放学顺江再下一里,我在一青石滩等你。”
韩青枫大骂:“死老头你别走!王哥来了你跑不掉了!“
只见转角急冲冲进来一人,正是拿着戒尺的大胖子王董使,他一转头扫了扫四周,视线又盯着我跟韩青枫楞道:“你俩干嘛呢?“
韩青枫大喜:“王哥!这有个怪老头!“抬手便指,却是半个人影都未曾见到了。
“哇!人呢人呢!刚才还在这啊!“
“你是蹲坑蹲傻了吧!快走齐偃师,别跟这傻小子站一块,脑子要跟着变蠢的!“
“真的真的!齐偃师你也看到了对不对!“韩青枫急了。
我则沉思不语,摸着已经正常跳动的心脉,闭眼静静感受着它的温度。
恢复正常了,我的心跳……
(陆)
那日放学离了私塾,我便将这离奇的故事讲述与秋儿听。
“偃师,我觉得……放学了你就与我们一起回去吧,若是真如你所说有那怪人,那你岂不是特别危险……”秋儿柔声道。
“不碍事,我见那老伯并非要害我性命,我若今日不去……只怕就没机会搞清楚这一切了……”
我装作轻松的拒绝了秋儿的好意,秋儿见说服不了我,无奈的点了点头。
“呵呵……偃师你可不要逞强啊!明天我也要看到你哦!”秋儿边走边推了一下我肩膀,一阵鸡皮疙瘩从我脚底窜出,我不由得叫了一声。
“咋了?”秋儿关切的眼神朝我看来。
我忙摆了摆手,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走出了侧廊。
我不想让她知道,就在那一刻,我的心又开始不正常的跳动了。
却不是因为老伯,而是,我喜欢这种感觉。
在过去的一年里,每当教室的人流散去时,我与秋儿就会一同走在不太长的侧廊,每天短暂的时间,一直是我头天夜里不断期待的奖赏。
如果让我直说,那便是我来上这私塾,完完全全是因为下课能跟秋儿,有那么短暂的一刻能在一起。
但是……也只限于这片刻欢愉罢了。
侧廊的风儿悄悄带起了地上的落叶,几只小鸟儿穿行于影壁假山之间,也悄悄的缠绕于我俩影子之下,向前跑的我却盼着时间能再多留这么一会。
真矛盾……
……
“那便不送了!自己多加小心……“
船岸一侧,王董使与青枫二人离了大部队,单独在渡口与我作了分别,我虽说撑船尽快回家,却并未将顺江去见那老头的事情告知与他们二人。
船过了我家门前,继续向着前方又唆了一里,柳暗花明处,便显出来一片碎石滩。
刚撑着舟停下来的我,陡然重心一个不稳,就这样,我又软趴在了船上。
胸口一紧!
这时我心中所想之事越发明显,不由得向四处张望着。
每当我心脏被人捏住一般,就是那老人出现之时。
他在哪?石滩?
无人……
密林?
无人……
水底?
无人……我松了一口气,只怕这与老伯的出现只是巧合。
却在我低头想挣扎起身之时,一阵强烈的警惕顺着我脊椎朝上涌去!
这种警惕令我如同生理反应一般猛地抬头!
那老伯竟凭虚域空般坐于天上!
他怎么可能就坐在天上!
“啊!“
我吓得再次一摊!这一声尖叫,老伯那喜悦之色更甚!
“呵呵……小孩……你想不想学这凌空的法子啊?“”啊!“
“额……若是不喜……我那成名绝技剑闪……也可托付于你……“
“啊!“
老人颇为关心的从空中走了下来,我却身子一轻,心中那阵阵痛感竟然瞬间消除了。
但我却忘记了胸口的疼痛,我现在只想逃,逃!
一个跟头,我连人带船从河畔栽倒了下去。
……
头疼的紧,我却能察觉自己正躺在床上。
“孩子没事,就是可能撑船受到了惊吓,现如今这长江一带野物众多,若是孩子要赶着上学,还是走官道吧。”这是村子里张老头的声音。
“好的好的……多谢大夫了……孩子他爹,你去送送大夫吧。”这是母亲的声音
“嗯嗯……”这是父亲的声音
“儿啊儿……你先歇着,妈给你熬汤去,乖,咱明天叫隔壁二叔赶早市带你走……”
母亲就回头望了我一眼,将门紧紧的关好,赶忙离开了内院,门口酒肆又热闹起来了。
我盯着横梁上凸起来的那根木头。
时间正不断地流逝着……
我脑子里原本是一片空白,渐渐的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
秋儿的测颜渐渐在我眼前浮现,我便绞尽脑汁幻想着我与秋儿将来的故事,会不会如同小说里写的那样……
仗剑的侠客打败了恶魔,拯救了美丽的大家小姐,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侠客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对着小姐沉吟道,我对天下说喜欢,却只对你说晚安……
但是……我配得上秋儿吗……
一个酒肆老板的穷儿子……
或许,我与秋儿并不是小说中的男主角与女主角,甚至这就不是一场风月故事。
我继续盯着横梁上那根木头出神。
潮水般的睡意也渐渐向我涌来。
正当我想就此继续梦回秋儿时,却猛然觉得心口一阵紧缩!
那熟悉的感觉!
我一个挺身从床上跳起!惶恐的站在床榻之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大门。
我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这压根就跟什么风月半毛钱关系都扯不上!这是他娘的鬼故事!
本就紧锁着的门大肆敞开,一佝偻的老伯倒悬在门口的横梁上,有一双橘皮覆盖的双眼炯炯有神的盯着我。
我已经叫不出来了,不知道是谁说过,人恐惧到极点便是愤怒。
此时,我那即将崩溃的心灵开始驱使着我做出反应。
我竟然跳下床来,随手抄起身边一杆扫帚,两步冲至那老伯身前,一扫帚打了过去!
那老伯眼中又露出了惊喜的眼神,他也倒悬着身子,以手带剑。
一指送出。
两尖相冲。
霎时间,我那急速收缩的心脏便停止了跳动,我只觉得天上的月亮变得越来越大,四周的花草树木渐渐相互喧嚣,在我身边环绕着的空气与烟尘都在开心雀跃的跳动,仿佛欢呼着我终于睁开眼看到了他们。
我感觉到了世界正如同酒缸里的水与糯米一样,正相互交融发生着奇特的变化,一部分不断地沉淀在地上,化为大地,一部分又不断地飘摇在天空。
我感觉到了天下万物的流动,那永远不会停歇的刚健,感受着每个生物都在呼吸,大笑。
我睁开了眼。
那老伯收起了笑吟吟地看着我,却听闻身酒肆那处有了脚步声音,老伯身形一闪,一个纵身便离开了这空荡荡的院子。
没错,空荡荡的院子,那里本来是我家的侧厢房,现在什么都没了,空荡荡的。
在我的四周,不断显现着破碎成渣滓的的桌椅板凳碎片,不知被什么横切成两半的方木桌,碎裂的不成个形状的衣架,和散在一地的茶盏碎片与不断蒸腾的热茶。
整个房间倒是完好无损,就是除了一扇朝外开的院门搁那站着,四面墙连同大顶棚都不翼而飞,连一点残垣断壁的痕迹都没有。
墙没了?这什么情况?
已是子时了,而我竟孤零零的站在寒风微凉处。
“怎么会这样?”我惊慌道,可心中仍旧眷恋着先前那“睁开眼”的感觉。
院外一帮酒客连同爹妈都听到了响动,推开酒肆后门正打眼一瞧。
他们瞧着我。
和一扇完好的屋门。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
天色慢慢变亮,那被乌云遮住的月亮渐渐的显露了出来,皎洁的月光洒下照在大身边破碎的大地上,让空间甚至扭曲成一种妖异的形状。
我依稀能感觉到周身的空间,正不断地被填满,补充,就好像之前这里曾被抽空过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一些我说不出来的空气烧焦的味道。
耳边传来了一声惊叫,我能看到爸妈从酒肆急速向我跑来,我能看到他们焦急的眼神,急促的步伐,浓烈的人情。
但我却突然害怕了。
我突然害怕见到打鱼的张叔,我突然害怕见到壮实的刘伯,我突然害怕见到我爸我妈。
我害怕他们,我恐惧他们,它们让我知道了那日在酒馆外的人言可畏。
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了。
我跟他们不一样了,我也像老伯那样怪异了!
他们即将会像对待那个老伯一样对待我,他们会嫌弃我,我的父亲甚至会拿刀指着我,他的身体会颤抖,一如他每日早晨抱紧我一样。
我的心脏突然筋缩了一下,不知道是之前刺激到了,抑或是我突然恐惧了,那种感觉与先前的紧缩完全不一样,就仿佛是我的灵魂被一个无形的大手狠狠的捏了一把!
我不想成为异类,我不想成为人人喊打的弃徒!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我不想成为……武贼。
……
我睁开眼。
我仍旧端坐在饭桌边,头上仍旧横着屋梁,我的身上还残留着早晨炒鸡蛋时留下的清香,空气里还弥漫着王董使那焖鸡的泥土味道。
我竟然在饭桌上睡着了?
他们都走了,韩青枫带着王董使先一步离开了,爱妻要去集市上帮妈妈们选购新鲜的蔬菜,就连昏睡多时的老丈人,都早被几个酒友又拖了出去。
我突然好想逃,之前的幻想仍旧萦绕在脑海中挥散不去,那一瞬间知道自己即将被污蔑,被陷害,被抛弃的感觉。
那生不如死的感觉。
桌上有多了一封信,一封能与王董使那浓烈的泥土气味所对抗的暗香,但我肯定不是王胖子留下的。
我轻轻吐了一口气,将桌上的信件拆开,里面是一块细琐的碎片。
那碎片形状颇有锋棱,像是一块被敲碎了的长剑尖,若是常人看到了这块碎片,联想到的肯定是什么仇家或是恶心的邻居玩的恶作剧。
但我不这么认为。
因为这钢材,是只有陈州才会出产的,是只有陈州的铁匠们才会将陈州的宝剑锻打出这种青衫的颜色与质感。
这是一块陈州剑的碎片,但陈州的工匠作坊,在我儿时的时候,便随着一把大火灰飞烟灭,工匠们死伤无数,陈州剑的工艺也渐渐被周边的帮派势力所瓜分蚕食,想完整铸造一把当年的陈州剑,成为了不可能。
那这把剑尖又是哪来的?
我的心脏猛地一紧!
(柒)
童年的阴影总是会伴随着人的一生
童年,让一个人第一次去经历感情的痛苦与喜悦
童年,是那么的让人着迷,每每午夜梦回,都能品尝到不同的滋味。
她就像颗带刺的水仙花,周遭却是无数渴望却又干涸的回忆。
……
放学的路上,我总是在注意着身后,那个奇怪的老头。
也可能他不在,因为我的心脏并没有感到紧张。
“那个老头又去你家捣乱了呀?”秋儿低头,无意的摆弄着鸢尾花的手镯。
“嗯……把我家房拆了,老爹气的哇哇跳脚,可有意思了。”我虽然轻松的说着,可手臂却有意无意的磨过秋儿的肩膀。
啊……我的心跳又加快了。
“没关系的呢!偃师,总有一天那个叫武贼的老头会被抓住的!”秋儿皱了下眉头,轻声道:“偃师呀……你快去许愿居再买一对耳坠好不好,我也要这个款啦……”
我没有说话,因为长廊走到了尽头。
未到私塾放学的时间,我却撑着船离了岸上渡口,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盒鸢尾花的耳坠,代价是我这几个月午餐又要蹭王董使跟韩青枫的了,爱情的代价,唉……
心里计较着速速把盒子先藏好,等到回家时母亲父亲问起来钱哪去了,我就扯个理由说是被贼人偷去了,反正武贼那个老头都推给他就行。
轻轻蹭进了房间,很好,父亲还在午休没回,眼见他随身带的长刀并没有放在熟悉的角落。
嗯,家里的房间掩的死死的,也没听到家里熟悉的饮酒喝骂声。
而是呻吟声。
爹妈的厢房中,不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小孩放学早着呢……”细喏的声音是母亲。
我差点扑哧笑出了声,原来爹妈趁我不在总是会这么有情趣。
心里又响起了秋儿的埋怨,我赶紧轻手轻脚的穿过厢房,往最近的储藏室走着。
到了储藏室我才暗骂脑子笨,我直接回私塾,下了课再直接给秋儿戴上不就好啦,何至于回到家里这么多此一举。
想至此处,我便起身将出储藏室,趁着午休再回到私塾。
未开门,我却透过门缝,愣住了。
一个衣衫不整的伯伯整理着裤腰带,推门从爹妈的房间里出来。
一瞬间,我的心脏紧了那么一下。
母亲慵懒的跟着从后面出来,拨弄着凌乱的头发。
这一瞬间,我却觉得时间被无限放大,漫长。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不敢相信却又无比恶心的一幕,内心却出奇的平静。
那个伯伯我可认得,每次唤我去后厨多打二两酒要跟父亲划拳的好兄弟。
那条腰带我也认得,款式是母亲给父亲年前的一份小礼物,但是没隔多久便遗失不见了。
我的回忆开始混乱,一股屈辱却又愤怒的感觉如同热油浇在了我的心头。
伯伯出了院门,母亲陪着笑脸,为其系好了腰带,两人出门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我傻愣愣的站在储藏室内,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眼角好像有眼泪,又好像没有。
“老子去你奶奶个孙子!”
我大喝一声,反身朝着储藏室的后墙就是一拳,砰。
诡异的一声闷音,接着,墙没了。
一点灰尘不落,墙面出现了一个大窟窿,边缘仍旧散发着储藏室独有的霉味。
这种诡异瞬间将我拉回现实,紧接着变成了一种恐惧。
这是那武贼的功法!我什么时候学会的?!
这墙面不比厢房的单层墙,奇坚无比,母亲还总埋怨父亲为何把储藏室建的如此坚固,浪费材料。
我喃喃的低语些有的没的,边仔细检查着这墙壁消失的切面。
光滑,整齐,完美无比。
“好小子,没有旁人指点,你的功力已经霸道如此程度了。”洞外传来一声沉吟。
“谁?”我大喊道。
那个洞突然显出来一个老头的脑袋,笑嘻嘻的盯着我。
原来不是我的功夫,又是这个老头干的好事!
老头慢慢从一个洞口大小的缝隙,慢吞吞的走进来,身旁皲裂的墙壁如米豆腐般破碎坍塌,又好似毫无变化般恢复了原状。
那老头就这样穿过了墙壁,走了进来!
“你怎么在这?“我问道,却心疑并没有感受到心脏的难受。
“因为我不想藏在人家宅子里。”老头语言简练的回道。
“你还要纠缠我多久?”我冷冷道。
突然破碎的爱情,本就危难的生活,逼得我仿若站在那悬崖峭壁之上,而眼前正站着始作俑者。
“我并非纠缠你……而是……孩子,我想教你这种功法……”
老头欲言又止。
“我不学。”我眼神狠狠的顶了回去。
“人间需要你,需要正义!”老人的眼神中仿若闪烁。
“正义?你日夜纠缠我,还被爸妈们嫌弃武贼的身份,你还自诩正义?!”我已经没有了耐心,声音开始大了起来。
“不……你不知道……孩子,你的体质非常特殊……”老人此时也有些局促。
我大声吼道:“正义管我毛事?!老子现在不需要正义!老子现在需要杀人!“
老人摇摇头:“想杀那个伯伯太简单了……他只是一个和你母亲互相安慰的可怜人而已……“
我一掌拍向那本就破了一个大洞的墙壁吼道:“我不管,你把他脑袋提来啊!我看到人头就拜你为师,老子马上一个头给你……“
老人负手而立,怒了努嘴。
“磕……了就……额……“我的声音凝固在了空气之中。
我的手掌摸到了一个温热而又粗糙的表皮。
回过头,伯伯的人头就这样镶嵌在那破碎的墙壁上,刚好填补了一个大洞的空缺。
他蛮开心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一个完整的事后舒爽的表情。
……
“秋儿这个时候……应该睡了吧……“我望着窗外的明月叹道。
静谧的院子里,一点声响都没有。
母亲看到伯伯死在了自己家里吓得晕了过去,不知情的父亲也吩咐了兄弟好友多家叮嘱,原来它们在伯伯居住的家里发现了许多女人的内衣内裤,首饰耳环,据说还牵扯到江湖上恐怖的采花大盗遁逃一案。
所以今晚父亲陪着母亲整晚都守在医馆,这几日自家酒馆也歇业了。
父亲终于开始关心母亲了,这也是他们俩第一次为了对方而放弃了一切,即使是我。
父亲与母亲终于不在每一次吵架与谩骂声度过黑夜了……
这还多亏了那个武贼,也没有人再来询问我交付学费的资金到了哪去……
及时赶到的官府下午检查了尸首,给我们家发了许多针对采花大盗所对应的悬赏银,草草收拾了现场,也就去了。
至于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呵呵……
“你到底是谁……“夜色照耀下,我心中已经失去了对任何事情好奇的欲望,除了这个老人的来历。
武贼?在江湖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叫师傅。“老头慈祥地看着我,手中稳稳地握着那柄古朴的陈州剑。
“是,师傅。“我跪了下去,他便将剑搭在了我的右肩上。
我可以感觉到,紧握着长剑的手正在颤抖。
在很多年以后,我都不后悔当时年幼的决定。
童年的阴影总是会伴随着人的一生
童年,让一个人第一次去经历感情的痛苦与喜悦。
童年,是那么的让人着迷,每每午夜梦回,都能品尝到不同的滋味。
她就像颗带刺的水仙花,周遭却是无数渴望却又干涸的回忆。
而我的童年,是成为一名……
武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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