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公元前255年)
楚国春申君黄歇任荀卿为兰陵令。
荀卿(荀子),名况,赵国人,曾与楚国临武君于赵孝成王面前论兵。
当时,赵孝成王问道:“还请两位能为我解释兵法的要旨。”
临武君答道:"上得天时,下有地利,观察敌人的变化动向,后发而先至,这便是用兵的方略。”
荀子道:“不对,你这样说就太片面了。我听说古人的用兵之道是~凡需动兵攻战的根本在于先要统一国内各阶层的民众意向。若弓与矢两不相调,那即便是后羿也不能命中目标;而拉车的六匹马不能协调,则造父再世也无法驾车赶往远方;士民不亲附于国家,则成汤、周武也不能保证能够必胜。因此故,善于附民者,才是善用兵者。所以,用兵的要领在于民心向附而已。”
临武君驳道:“你说的不对。用兵之道最看重的是形势是否对我方有利,行动之时则诡诈百出。用兵者同时需善于把握战机,懂得行军迅速而隐蔽的道理,能让对方摸不清他的战术。孙武、吴起等人正是运用此道而无敌于天下,岂是定要民心向附才可以动兵的?”
荀子驳道:“你说的不对。我所说的是王者的用兵之道及王者之志。你所看重的则是战场上的形势、谋略及利害关系等等。而我所说的王者之师,是无法被谋略所欺诈的。会被诡诈之术欺诈的,却恰恰是那些骄狂怠慢、疲惫衰弱之师,或是敌国君臣上下之间已出现离心离德情况的。若以夏桀的诈术去对付夏桀,还有可能会失败。更何况是想以夏桀的诈术去对付尧帝那样的仁君,那简直就是以卵击石,以指桡沸了。所以说,要成为王者之师,则必须上下一心,三军同力。要对付这样的军队,用不用诈术,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位仁君若拥有方圆十里之国,他就能探查到百里开外的动向,而当他拥有方圆百里之国则将能探查千里之外的动向,而若他拥地千里,则四海之内的所有动向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到了这时,他将耳聪目明,有极强的预判力,能够事先筹谋警戒,并御众如一。因此,王者之师无论聚散,伸展开来时必似干将莫邪的锋刃,胆敢触其者立断;短兵相接,则挡者立溃。当这支部队扎营时,又稳如磐石,胆敢进攻他们的敌军,都会锋锐尽摧而退。”
“再说,等到了那种地步时,敌方的暴君还能依靠谁呢?他所能依赖的,无非就是他治下的百姓了,而那时他的百姓却都希望出现王者之师去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当他们想起自己的主君时都会不寒而栗,恨之入骨,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就算是夏桀、盗跖再世也不肯为其所厌恶的人去加害他所爱之人。这就像让为人子女者去加害自己的父母是一样的道理,这是根本不现实的。这种情况下,敌国的百姓定会将暴君的计划统统告知,那他还能有什么机会可以施展诈术的呢?所以仁君治理国家,政局将日益清明,国家逐渐强盛,归顺的诸侯先来则安、后至则危,抗衡者将会被逐步削弱,而反逆者即受灭顶之灾。诗经有云:‘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成汤(这里的武王指的是成汤)兴大义之旗亲征,他诚敬地手持斧钺,冲锋的商军有如熊熊烈火一般,谁敢触其锋!),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赵孝成王、临武君听后点头道:“先生说的没错。那请问要建立一支王者之师,需先建立怎样的制度及如何推行?”
荀子接着道:“但凡君主贤明的,其国则治。君主无能者,其国则乱;尊重礼义者,其国则治。摒弃礼义者,其国则乱;治者为强,乱者为弱,这是强弱的根本。君主若能令自己的民众仰慕的,百姓才肯心甘情愿的为国家付出;君主无法令人信服的,百姓自然不会听从他的调遣。百姓肯为国家付出的国家就强大,反之则弱。礼贤下士者强,反之则弱;爱民者强,反之则弱;发布的政令能百姓信服者强,反之则弱;用兵慎重者则强,轻率用兵者则弱;政令出自一人则强,权有二主则弱;以上这些都是强弱的常理啊。”
“齐国人注重技击之术,他们的政令是凡在战场上取得敌军一颗首级者,国家会用黄金去回购赎买,但无胜利之后的奖赏。若是战事较小,敌人不强,还算能勉强支撑过去。但如果战事规模扩大,敌人顽强,那他们就会顷刻间崩溃逃窜,就如乱飞的鸟群一般,这样离覆灭亡国也不远了,那就是一伙亡国之兵,这世上没有比他们更弱的军队了,哪怕你去街市上雇几个佣工上战场也不过如此。”
“魏国的武卒(魏武卒)是根据一定的标准来录取的,标准如下:让他们穿上三种依次相连的铠甲,手持十二石的弩弓,身背装有五十支箭矢的箭袋,并把战戈也横放在上面,顶戴头盔,身佩利剑,带上三天口粮,半天之内需奔走百里。如考核合格者就免除那户人家的徭役,国家就赐他家丰沃便利的土地田宅。这些待遇,即使等这人日后年老体弱了也不可剥夺,哪怕重新选取了接替他的人后也不能取消对他们家的赏赐。所以,魏国的国土虽然还算广大,但他们的能收上来的税收也必定很有限,因为这是一支注定要使国家陷于危困的军队啊!”
关于魏武卒这段,要评价起来却是有点两难。两者都对,魏处七雄中心,四战之地,如不以此条件强兵,怕是早就被灭了。但荀子说的也却是事实。所以我说两难!
“秦国的历代君主都一直在使民众谋生的道路变得狭窄、生计变得窘迫,驱使民众时残酷严厉,用威权逼迫他们作战,用穷困使他们生计艰难,到了最后,秦国百姓除了对外作战以外,就没有其他维持生计的途径了。等得胜后再给他们记功,对功劳的奖赏随着功劳大小而增长,斩获五个敌军的首级就可役使本乡的五户人家。秦国算是诸国中短时间内可调动兵员最多、战斗力最强且持续力最为长久的诸侯国了,他们也有很多土地可以征税。所以秦国连续四代君主对外作战,都取得了很大的战果,这些并不是因为侥幸,而是有其必然性的。”
“所以说,齐国那些善于技击者不可遭遇到魏武卒,而魏武卒不可遭遇到秦国的虎狼之师,秦国的虎狼之师又挡不住当年齐桓公与晋文公那样有节制约束力的部队。最后桓文两位君主的部队又挡不住成汤、周武那样的仁义之师,若是遭遇到,便如将焦枯煮烂的东西扔在石头上那样。”
“综合齐、魏、秦三国的现状来看,都是一些追求奖赏、投身于获取利禄的士兵,根本上都是受雇佣的人来出卖气力,他们并不讲究尊重君主、遵守制度、展现气节的道理。诸侯中如果有谁能用仁义气节来对士兵善加引导,那么只要一举兵就能吞并齐魏秦三国了。所以,无论是招引、募求、挑选,注重权谋诡诈,崇尚功利,这些都欺骗士兵的手段;只有讲究礼制道义的教育感化,才能使军中将士齐心合力。要是用受到诡诈欺瞒的军队去对付其他受骗的军队,那他们之间还可说有巧妙与拙劣的区别,而要是想用他们去对付一支齐心合力的部队的话……这里打个比方吧,那就好比要用小刀去毁坏泰山一样。所以,成汤、周武王在讨伐夏桀、商纣的时候,都能够从容指挥,而那些强横暴虐的诸侯国也没有敢不来前线以供驱使的,他们除掉夏桀、商纣就好像除掉一个孤独的人一样。所以,《泰誓》曾道:‘独夫纣。’(纣王,孤家寡人而已)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所以,一国的军队若能大规模地齐心合力,就能可制服天下;小规模地齐心合力,就能打败邻近的敌国。至于那种招引、募求、挑选来的注重权谋诡诈、崇尚功利的军队,那胜负可就不一定了,有时衰,有时盛,有时存续,有时灭亡,互为高下、互有胜负罢了。这种就叫做盗贼式的军队,而君子是不能用这样的军队的。”
赵孝成王、临武君点头说道:“先生说得对。还请问为将之道。”
六术(韬略)
荀子接着答道:“谋略,谋略的宗旨就是要做到抛弃犹疑不决之心;行动,行动的要旨在于不要出现过失,事情过后的最高境界就是要无悔二字。行事,做事情只需做到无悔就可以了,不必定要将所有事都做到尽善尽美的程度。军法,制定出的军法,一定要严肃及有威慑力。赏功罚过时,一定要严格遵守军法执行,做到令所有将士信服;营防,部队扎营的营寨及粮草辎重等军资仓库,守卫定要严密及稳固;作战,若部队所有的行动,均要做到谨慎稳重,机动迅速。侦探敌情变化,一定要既隐蔽深入,又要对情报作多方比较和反复检验。若要与敌人进行决战,一定要事先弄清楚对方的真实情况,不可靠揣度和猜测;以上称之为六术。”
五权(权衡)
“不要因为贪恋将军之位而总是担心免职;不要急于求胜以致忘乎所以;不要以为自己对部下有威严而轻视外敌;不要总是看着对自己有利的方面而不顾及自身的要害;同时,凡是考虑事情,都要仔细周详,若要使用财物、对部下进行奖赏的,则一定要慷慨大方。以上称之为五权。”
三至(原则)
“在以下三种情况将领可不接受主君的命令:一,宁可被杀也不将军队驻扎在守备薄弱的危险之地;二,宁可被杀也不打没有取胜把握的仗;三,宁可被杀也不能欺负百姓:这就是用兵的三至(铁则、原则)。”
“统军的将领在接受了君主的命令后,即刻调动三军。若三军到位后,百官守位有序,各项事务均已安排妥当,那即便君主嘉奖他,也不会使得统将高兴,敌人用激将法也不会使他愤怒了,这才是善于治军者。行事之前必定深思熟虑,经常自省,慎重小心,始终谨慎如一。这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总之,若事成功,那就是严肃对待的结果,反之,事若失败,则定是懈怠的缘故。因此,若严肃胜过懈怠,便可取得胜利,懈怠胜过严肃,便将自取灭亡;谋划胜过欲望,那就万事顺遂。欲望胜过谋划,就会遭遇凶险。作战时需如同守备一样,处处谨慎,行动时要如同作战时一样迅捷果断,若是获得成功便需看作是侥幸的结果,切记不可自我膨胀。”
五无旷(旷,荒废,废止。无旷,不废止。)
“制定谋略要严肃,不得儿戏,不可废止;处理事务要严肃,不得儿戏,不可废止;对待下属的态度要严肃,不得儿戏,不可废止;对待部众士卒要严肃,不得儿戏,不可废止;对待你的敌人更要严肃,不得儿戏,不可废止。以上五条称为‘五不旷’(五不废)。只需时刻谨慎奉行以上‘六术’、‘五权’、‘三至’,并恪守‘五不旷’的原则,掌握以上所有规律的将领便是天下的将才,已近乎通神了。”
临武君沉吟点头道:“先生说的是。最后还想请教王者的军制又是怎样的?”
荀子答道:“将领击鼓号令三军,至死不退;御车之人,至死也不松开手中的缰绳;百官恪尽职守,至死不离岗位;士大夫尽忠于国,战死于行列之中。三军闻鼓而进,闻金而退。听从军令是最重要的,建功尚在其后。号令不准进军而不顾命令进军的,和号令不准退兵而退兵的同罪。”
“不残杀老幼妇孺,不准践踏庄稼,不俘虏归顺者,不赦免抵抗者,不追捕敌方不战而逃者。但凡要诛杀,也绝对不是诛杀其百姓,而是诛杀祸害百姓的人。若百姓中有通敌之人,那这人也就变成了你的敌人。所以,那些敌方上了战场就逃的人就放他一条生路,而负隅顽抗者死。那些前来投诚的人,你就赦免他们。”
“以前,微子启归顺周王室后,被分封于宋国,而商左太师曹触龙负隅顽抗,结果被斩于军中。商朝归顺的遗民,周王室都平等地对待他们,他们所受到的待遇与周人无异。因为周王室执行了以上的民族政策,所以远近之人都来歌颂、归顺、服从于周朝,所有人享受安乐,沐浴在王化之下,亲如一家人。这,就是仁者之师(王者之师)。(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无幽闲辟陋之国,莫不趋使而安乐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诗经中有语道:‘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普天之下,莫不宾服)指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贤明君主的军队只管吊民伐罪,而从不主动挑起战争,只固守城池而不主动发起进攻,不屠城、不偷袭、不长时间让军队滞留一处、出师时间不长于计划的时间。若如此,那即便是想要作乱的人也会抱着对这些政策持有乐见其成的态度,而那些在敌国暴君统治下的百姓们都会对王者之师翘首以盼。”
临武君道:“先生说的对,在下受教了!”
后续:
陈嚣(荀子的弟子)问荀子道:先生议论兵事之时,常常以‘仁义’二字为根本。仁者爱人,义者遵循情理,那为何还要用兵打仗呢?但凡需动刀兵,必是为了争夺。”
荀子微笑道:“这你就理解错了。所谓的仁者爱人,正是因为这份仁爱,所以才会更加厌恶害人之人。所谓义者循理,正是因为遵循情理,所以才会更加憎恨反叛作乱之人。所以说,用兵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吊民伐罪,除暴安良而已,而绝非争夺。”
结语:
很长时间没写过什么结语了,这次也不想例外,因为思来想去,关于这一篇的结语用陈嚣与荀子间的对话,是再合适不过的!
陈嚣问荀卿曰:“先生议兵,常以仁义为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然则又何以兵为?凡所为有兵者,为争夺也。”
荀卿曰:“非汝所知也。彼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之也;义者循理,循理,故恶人之乱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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