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歌

（一）

紧急慢赶之中，我终于在临下班之前把文件整理完毕。在用邮箱发送的间隙，我习惯性看了一下手机时间：11:11。毫无意外，我脑海之中又想起周歌说：“姐姐，你在想我吧。我妈说，当我看到11:11的时候就代表此刻有人在想我”。当时听到这些话只觉得是荒唐，可是后来我真的每次看到11:11，都会想到周歌。

怎么说呢？我到现在都不确定我的生命中是否出现过周歌这个人。我的生活中没有一点他的痕迹。因为，他只是我通过电话认识的朋友。我甚至都不能确定，周歌到底是不是他的名字。

你们一定好奇我是怎么通过电话认识周歌的吧。那是我刚到C市实习的时候，办了新的手机卡。存我弟的手机号时，不小心打错了最后一个数字。于是，我就打到了别人的手机上。电话打通的时候，是个很好听的男生接的，这个男生就是周歌。我以为他是我弟的室友，就让他把电话给我弟。可是经过几轮对话我才意识到：嗯，我打错电话了。

事情发展到这基本就没有下文了。可是在我给我弟打完电话之后。被我打错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于是我接了，对方说通过手机号加我微信加不上，问我微信号多少。

真的很荒唐啊。我回了句：可我不加陌生人。

对方又说，那QQ呢？

我QQ也不加陌生人。

对方说，你不要想歪了，我就是平时无聊，又是一个人，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

我说，可是我跟你不是很熟，我也不想跟你很深入的聊天。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对方就说：行了行了，你就不要再伤害我了。

其实我很想跟他掰扯掰扯，为什么是“再伤害”他。可是又懒得说，就直接挂了电话。

实习的工作杂乱又繁忙，住的地方又远。基本上我是早晨六点就要起床，然后挤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去上班。晚上又挤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回家。忙乱的生活让我很快就忘了那场“电话风波”。

大概过了十天左右，我还没有下班。电话响起是个没有备注但看起来又很眼熟的号码。

我礼貌的接起来：喂你好。

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立刻令我想起来对方：“你好。我刚放学，想跟你说说话，可以么？”

你刚放学，可是我还在上班啊！！可是我在公司，又不好意思破口大骂。就回了句：“不好意思我还在上班，之后再给你回。”

我的那句“之后再给你回”，真的只是一句敷衍啊。我真的不知道，周歌会因为一句话等那么久。那天我工作特别多，挤完地铁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累到快虚脱了。当然也忘了电话的事。

等我睡醒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平时吵醒我的是闹钟，而这次却是短信铃声。大半夜，电信客服都不会搭理我的。谁那么想不开。

“你忙完了么？你上班那么累啊，凌晨三点，我好困啊，实在挺不住了。我先睡了，你也记得好好休息。”

如果说一开始我还觉得荒唐，现在就只剩下愧疚了。哪里是工作那么久，其实我已经大睡一场了。

当然，我是不会承认我忘了回电话的。手指敲在屏幕上，回了句：嗯，晚安。

事情过了的第三天，我刚下班回到家就接到了电话。

对方的声音先响起来：你好，我刚下晚自习，你还在上班么？

我一边开门一边说：刚回到家，你有什么事么？

……

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这每一次的电话打来之前，都是周歌仔细计算好时间的。为了不打扰我上班，也不打扰我休息，他就凭借着之前打的电话来推算我能接电话的空闲时间。

这简直就是数学天才啊。

周歌听到我夸他，语气变得轻松又欢快。这是我很少从他声音中听出来的语气。我很好奇，一个十五岁的小孩能有什么沉闷的心事。每次问他，他都会转移话题。久而久之，我也懒的问。

其实周歌每次打电话过来都是在闲谈一些学校的事情，比如他参加了学校的运动会，比如他生病了，再比如今天食堂做了他喜欢吃的干扁豆角……而每次结束电话之前，周歌都会说一声：“谢谢你。”

我也不知道周歌到底在谢我什么。也不知道周歌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每次他说这些的时候，我都恍然以为是跟自己的弟弟在说话。可是我问他是不是跟我弟弟同校的时候，他有的，只是沉默。

当然这些我都只是好奇，但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有每两天的一次通话让我想起来他，他叫我一声“姐姐”，我就敷衍的答应一声。我想如果我当时认真一点，也许周歌最后也不会是那个结局。

最后一次接到周歌的电话，C市下了一场暴雨。那天我刚好来例假，心情变得烦躁。

周歌在电话里问我怎么了。

我说，跟你没关系。

周歌愣了一下，半响才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我听到了自己冷冽的声音响起：呵，你不是一直在打扰我么？

周歌说，那……对不起。

我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一场对话。可是在接下来的好几周里，我都没有再接到周歌的来电。想要找个机会打电话问问来着，可是却一直也没有找到这个机会。

只是几周后，我爸突然打电话说，让我平时多跟我弟聊聊天缓解缓解他的压力。一询问才知道，我弟学校有个学生从宿舍六楼跳了下去。

一瞬间，一种不安的感觉穿过了四肢百骸。

给我弟打电话的时候，与其说让我去安慰他，倒不如说我在审问他。

我弟说：“跳楼的是我高一的学弟。他家庭蛮复杂的，以前是做买卖的，听说挺有钱，后来突然破产了。他也怪可怜的，父母离婚后，又各自嫁娶，也就他爷收留了他。但也不提供经济来源。”

“他生活费不多，也是很拮据。那天他就是问他爷爷要钱，却被他爷爷狠狠的训了一顿。下午的时候就跑到了六楼。”

“听他室友说他还有一个姐姐，有一段时间联系挺密切，后来就没见他怎么联系了。”

……

“姐，你说怎么有这样的父母。怎么有这样的爷爷。我还以为这种人只会在电视上才有。”

我没有回答我弟的话，颤抖的声音问他：“那你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吗？”

“不清楚啊，学校封锁了消息，不让我们说太多。其他我也不知道了。”

仿佛为了印证什么事情，我挂了电话。颤抖着拨通了我曾经打错的那个电话。

第一遍：“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第二遍：“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第三遍：“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泪眼朦胧中我想到的都是曾经周歌说过的话。

“那个……我可以认你做姐姐么？”

“我的数学很好的，想参加奥数班，可是我家人都不支持我。”

“姐姐，你是在想我吧，我妈说，当你看到11:11的时候就代表着此刻有人想你。”

“姐姐，我很想很想回到小时候。”

……

“姐姐，我怕你也讨厌我。”

周歌，姐姐真的……

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真的真的，对不起。

（二）

周歌：不要留我一个人。

我叫周歌，我妈说我的出生就像是给她的人生谱上了一首完美的曲子。

事实上，我妈骗了我，我根本不是什么“完美的曲子”，而是他们摒弃的一本烂歌谱。

他们离婚之后，我竟然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着他们是爱我的。直到他们各自嫁娶，迅速组成新的家庭，我都在相信着。

直到有一天，我爸突然来到我房间告诉我，让我快点收拾东西，等会爷爷会来接我回老家。我以为，这次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我们只是回去住几天。可是爸爸说，小妈的宝宝出生了，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让我跟着爷爷回老家念高中。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被抛弃”。不可置信，我听到自己恳求的声音说：“那我去妈妈家，好么？”我是真的……不想离开你们啊。可是爸爸一脸嫌弃说：“你以为你妈和你那个爸会欢迎你和他们一起住么？”

我当然不相信爸爸的话，可是直到老家的高中都开学了，我依旧没有打通妈妈的电话。那个一直被我忽略的事实渐渐浮出：他们，都不要我了。

我被抛弃了，被自己的亲爸亲妈放逐在外；我被抛弃了，明明爷爷的家离学校很近，可还是安排住进了宿舍；我被抛弃了，他们都不要我了。

起初，我还能拿到生活费。虽然没有富余，但也够用。听说，小妈也生了一个儿子。爸爸就不再给我寄钱了，后来的生活费是已经退休的爷爷给我的。可是爷爷哪里有那么多钱去资助一个高中生的消费。而我，只能越来越努力的学习，希望通过成绩可以重新得到他们的注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每次放学看到别人兴高采烈的回家，说不羡慕那都是假的。即便是和我一起住宿舍的同学，隔三差五都有家长过来看望。

因为太渴望被关注了，真的太渴望了。所以，在意外的接到一个打错了的电话，都能欣喜半天。对方是个给弟弟打电话的姐姐，不知道自己打错了。第一句话就是亲昵的声音：“哈喽，猜猜我是谁？”

一瞬间，如鲠在喉。我不知道开口说什么，这么亲昵的语气，我真的好久没有听到了。

对方没有收到回话，自顾自的说：“喂？臭小子，我刚办的手机卡第一个就给你打电话，你竟然听不出来我声音！”

我听到自己嘶哑着声音：“你是？”

经过几轮对话，对方停顿了一下，亲昵的声音也不复存在：“不好意思，我打错了。”

这几分钟，就像是别人满的要溢出来的幸福。刚好溢到了我的身边。如果我伸手抓，是不是也能抓到一点？

是我唐突，张口就管对方要微信号，被拒绝之后又去要QQ号。呵，周歌，你真可怜。哪有一个人会随便加陌生人的QQ微信。

那种空欢喜的心情一直萦绕在心头。我克制住自己不要再去打那个电话。好在，接下来的奥数考试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几天后，数学老师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参加奥数班。就是那种以后可以通过竞赛获得保送资格的班级。压力很大，但是能进入这种班级，已经是一种荣耀。

我兴高采烈的给爸爸打电话，可是那边缺传来冷静的声音：“你就老老实实的上完高中吧。其他的别想……”第一次，爸爸还没有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其实挂完电话后的几分钟我还在想，爸爸会不会察觉到我生气了？会不会打回来哄我？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气愤的情绪早就化作悲伤。周歌，这个世界上，真的没人要你了么？鬼使神差我又拨通了那个电话。

“喂你好。”她的声音真好听。

我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你好。我刚放学，想跟你说说话。可以么？”

短短等待的几秒钟，我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只能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乱出。

“不好意思我还在上班，之后再给你回。”

呼！如释重负……虽然没有得到对方的同意，但是她说了之后再给我回。心情变得舒畅，讨厌的晚自习也在我美滋滋的心情中度过了。

接下来需要等待电话就可以了啊。因为手机是静音模式，害怕错过电话的我就一直盯着它。刷牙洗漱也揣在口袋里，不停的拿出来看。可是电话，一直没亮起来。期间害怕是我手机停机了，还让室友给我打了个电话。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接到电话。

可是她说了会给我回的啊。也许是什么是耽误了吧。终于我太困了，忍不住就给她发了短信。我猜的没错，她就是太忙给耽误了。凌晨三点还能看到我的短信，忙里抽闲给我回复短信。

那晚是我来到这第一次睡得那么美梦安眠。

我知道，这是我偷来的幸福，也许我迟早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可是目前，就是让这偷来的幸福，更幸福一点。

我没有再问她要微信要QQ，我不想让她反感我。就这样可以接我电话，听说我说话，就已经很满足了啊。

第一次，我尝试着叫她“姐姐”。她毫不犹豫的就“嗯”了一声。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么欣喜感，就像是一件被人扔进垃圾桶很久的东西，突然就又被人拿回家，擦干净。就算不是被捧在手心当做宝贝，那种归属感，也足以让我感恩戴德。

终于，我可以和学校里的任何一个学生一样，可以在电话里滔滔不绝说学校里的事情。我的开心，我的憋屈，都可以说出来。而姐姐，只需要听着就好。可是我也害怕，害怕我这样会让姐姐不耐烦，害怕姐姐知道我的身世而嫌弃我或者同情我。

这偷来的幸福，能多待一天就多珍惜一天吧。哪怕以后遭报应也甘愿。

可是，这报应来的太快了。

那天我照例给她打电话，C市下了很大的暴雨。我就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她明显是心情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在不止一次的去想，我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这偷来的幸福，快到头了么？

我问出了我每次都会问出口的问题，但这次回答比每一次都格外重要：“我打扰你了么？”我打扰你了么？让你的人生无缘无故多了我这么一个人。我打扰你了么？让你每次下班之后，还要听我唠叨学校的事情。我打扰你了么？我偷来的幸福……如果我没有打扰到你该有多好。

“呵，你不是一直在打扰我么？”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接下来的每一次我想打电话的时候，都极力克制住自己。就像一个吸毒上瘾的人，一次次的把自己关在戒毒所里，任凭毒瘾发作，任凭毒瘾入骨，都不能放自己出去。

去奥数班的事情由于我的坚持，终于惹怒了爸爸。他下令让爷爷不再给我生活费，还恶狠狠的说：“老子看你能撑多久！”我能撑多久呢？如果不是爷爷偷偷给我钱，断了经济来源的我，一天都坚持不下去啊。

就在今天，爷爷给我送钱的时候语重心长的跟我说让我省点心。

省点心？呵，原来我的存在，就是一个不省心。既然爸爸妈妈有了各自的家庭，既然爸爸又有了一个儿子，那我呢？我也曾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骄傲啊！

这两年，我一直减少自己的存在。从小妈嫁过来，我就尽力做到不惹她生气。可我呢？我最后还不是被遣送回老家。爸爸不要我了，妈妈不接我电话。爷爷？我一直都是个不让他省心的孩子啊。还有……那个姐姐，我再也不能给她打电话了啊。

宿舍楼顶的风景真好，还好我机智的请了假。可以一个人站在楼顶纵想整个校园的风景。

嗯，真美好。

美好的就像爸爸妈妈还没有离婚的那段时光，我还是他们的宝贝儿子，我们一家三口还能在假期一起出去旅游。

风从耳边吹过，我的周身终于响起了歌曲。

仿佛是妈妈还在说，我的出生就像是给她的人生谱上了一首完美的曲子。

仿佛是爸爸在夸我得到了好学生的奖状。

仿佛是爷爷在夸我又长高了……

最后，是一句我从来不知道对谁说，但又一直想说的话：

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留我一个人……

end

文/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