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夜深了。
经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洗礼,此刻窗外墨蓝墨蓝的天,像经清澈清澈的水洗涤过,水灵灵,洁净净,既柔和,又庄严;没有月亮,没有游云,万里一碧的苍穹,只有闪闪烁烁的星星,宛若无边的蓝缎上的洒印着数不清的碎玉小花儿,不知再偷窥着谁的心事……
收拾完碗筷后,丁晓希觉得有些疲乏,看了一眼在书房里继续给女儿捣鼓玩具的李光雷,紧锁的眉头也放宽了些,心下有些感动。
“不管怎样,他还是在乎女儿的……”眼睛又有些发酸,丁晓希忍了忍即将溢出眼角的泪水,默默地转身离开。
回到书房,丁晓希整理着今天的采访笔记,脑中一遍遍地浮现出那个和自己经历相似又如此不同的宋可心的身影,那不施粉黛的略显疲惫的脸庞,那有些黯淡但间或闪耀着光芒的双眸……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又有怎么样的人生?
有那么一瞬,丁晓希迫切地想了解这个女人,这是一种她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情绪。
和整个采访任务无关,作为一个专业记者,她知道怎么样的稿件才能上版,但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文字就是真实的人生吗?
当段思超对她所写成的报道满意点头的时候,她突然有些难过,因为这不是宋可心的生活,这只是又一篇让大家伙儿满意的当代军嫂任劳任怨、默默奉献的优质材料,可这并不是今年下午和她聊天、和她回忆、和她哭诉的那个真实的、生动的、复杂的中年女人——宋可心的真实生活。
想到这里,看着电脑里的那篇成稿,丁晓希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负罪感,仿佛自己是一个辜负了别人信任的小偷。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思躇良久,还是拿出手机,找了宋可心的电话,拨了过去。
接到丁晓希电话时,宋可心刚抱着一盆衣物走进公用的盥洗室。
因为时间已晚,盥洗室里空无一人,一排排散水龙头在寒夜里孤独地站立成一排。
“喂,你好,我是丁晓希,请问是宋姐吗?”那女子的有些软糯地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激起宋可心心底一片柔软/
宋可心一边举着手机,一边用腰身和另一只胳膊有些别扭地夹着洗衣盆,声音却明显显出几分惊喜,笑着回应:“是啊,小丁,你有什么事情吗?”
“噢,是这样的,宋姐,关于这个稿子我有几点需要和你沟通一下,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小心翼翼地语气让宋可心有些迷茫,觉得和下午见到的那个直率又兼具理性的丁晓希有些不一样,但她也不做他想,看了一眼手中的衣物,轻声回答道:“好的,那你稍等,我去取个蓝牙耳机!”
快步走回房间,罗勋依然全神贯注于电视节目,宋可心举着电话走过去,把敞着地窗户关好,回身示意他拉好被子,转身走出了病房,将耳机塞进耳孔,面色轻松地对一直等在对面的丁晓希说着抱歉,“对不起,小丁,让你久等了!”
“没事,宋姐,我其实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虽说咱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今天下午我们交流地很愉快,所以,我想我还是得和你说一下,那个稿子和……和你下午和我说的还是有些不同,毕竟是上头版的稿子,您能理解吗?”
挂了电话,许久,宋可心才把衣服一件件泡进洗衣盆,挽起袖子,露出两条被岁月磋磨得粗壮的胳膊,慢慢地揉搓起来,一下一下地,缓缓的,望着眼前的渐起的泡沫,它们经过她的双手的揉搓渐渐成型,晶莹剔透闪着多彩的光,是那么美又是那么脆弱。
“呵呵,我们多像这个泡沫,被人制造出来,但终究只是幻影……”望着望着,一声嗤笑从宋可心唇边漾出,到后来一向内敛的她竟笑得有些收不住,有种落泪的冲动……
丁晓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的,她想说的话很多,她想和宋可心解释,但是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表达出了这些,她只知道,电话那头的宋可心虽然客套地说着理解的话语,但是那语气中的失望与疏离却是怎么掩饰不住。
“我让你失望了是不是?”丁晓希悄声说着这句刚才就想说,但终究没好意思开口的话,对着电脑出神。
突然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从客厅中传来钢琴发出柔和的曲调。
丁晓希悄声走到书房门口,隔着门板,侧着身子,静静地听着这熟悉的旋律,那是李光雷多年前曾为她弹奏过的曲子,曲调甜美而又忧伤,像记忆,令人沉迷。
那是李光雷第一次为她弹奏一首曲子。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是这个城市初秋时分难得的好天气。
空气中飘拂着一股淡淡的草香和泥土的香味。草地变成金色,秋天的花朵露出它们苍白的花瓣,雏菊现在很少用白色的眼睛戳破草坪,人们只看见淡紫色的花托。遍地都是黄色,树阴叶子变得稀疏,色调转变浓重,阳光已经较为倾斜,晒到身上,虽然还有点热,但带给人暖烘烘的舒服的感觉。
李光雷拥着她纤弱的身子,心疼地摩挲着她明显瘦了一大圈的脸庞,眼底夹杂着愧疚与疼惜的复杂情绪。
“傻丫头,为什么要这么做?”
靠在他并不宽阔的肩膀上,丁晓希无声地笑笑,拉过他的另一只手,把自己小小的手放在他因常年训练长了一层薄茧的手掌上,十指相扣,并不回答。
李光雷见她不肯回答,有些心疼地责备道:“以后再也不许那么做了,听到了没?”
“嗯!啰嗦,不说了,让我靠会儿,有点困……”
丁晓希早就知道母亲并不会认同李光雷。所以,当她和李光雷在一起的时候,也就准备好接受母亲的责问和刁难,也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可是她没有想到和李光雷的第一次约会就会被刚好逛街的母亲碰到,更没有想到一向娇宠她的母亲在此事的态度是如此的坚决。
刚一进门,母亲就爆发了雷霆之怒,“丁晓希,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交男朋友这种事情都不和家里人说?你才多大啊,他是什么人你了解吗?”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不就是瞧不上他家是农村的吗?可是,我爷爷没当兵以前不是也是农民吗?全中国有多少人祖辈不是农民的?我姥爷姥姥以前不是吗?”丁晓希也气哼哼地回嘴。
“你少跟我胡搅蛮缠,那能一样吗?你看看他家的条件,还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弟弟,这负担多重啊!你跟人家谈感情,人家什么想法你知道吗?”丁妈妈的语气里怒气更盛。
“什么想法?”
“他就是看你单纯好骗,想跟你结婚在省城安家,这种套路我看的多了,你王阿姨的女婿不就是这样吗?找到城里女孩结婚,然后带领那帮蘑菇屯的穷亲戚一起脱贫致富!”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根本不了解!”丁晓希震惊地瞪着母亲,满脸的不可置信。
母亲从来都是一个精明的人,但精明不等于尖刻与算计,在丁晓希眼中,表面严厉的母亲始终是善良的,但今天这样恶毒的话语从自己母亲的嘴巴里吐露,她确实没有想到。
“总之,你不用管我了解不了解,你必须和他断了!”母亲下了最后通牒。
“不,我偏不!”强忍着几近夺眶而出的眼泪,丁晓希甩上房门。
从那天起,丁晓希就开始绝食。
开始丁妈妈并不在意,觉得她闹小孩子脾气,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丁晓希还是没有一点服软的迹象,她心里有些慌了,但嘴上也是不松口。
等到第四天的时候,丁妈妈彻底慌了神,“你这个丫头生来就是为了气你妈我的吗?”丁妈妈站在丁晓希的床头,端着早已冷掉的饭,无奈又焦急地转着圈。好在丁晓希的爸爸十一这几天去国外出差,不然看到她们母女这样,不知道又会掀起怎么样的风波,想到这里,丁妈妈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好好好!我认输了!你起来吃饭!我同意了还不行?小姑奶奶!”
“同意什么了?”丁晓希虽然饿的有气无力,但是神志却清楚地很,盯着妈妈的眼睛问道。
丁妈妈从来精明,她太了解女儿,从小干事情都是三分钟热度,三年会发生多少事情谁也说不准,与其现在就把关系闹僵,不如以退为进,说不定不出一两年他们两人自己先分手了也不一定,想到这里,她没好气地说道,“能同意什么?同意你气死我!好了,妈同意你们谈恋爱了,行不行?赶紧吃口饭吧,祖宗!”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这个同意是有条件的,我给你们三年的时间,如果你们三年后还能坚定地在一起,我就再不反对;另外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我只是说我同意,但是你现在大一,还是要以学业为主,要是敢荒废学业,看我怎么收拾你!”
“遵命!”丁晓希回答地有气无力,但笑容却异常明媚。
又过了几天,当丁晓希云淡风气和李光雷谈及此事时,一向内敛的他竟红了眼眶,紧紧拥着她,心疼地责怪着她的绝食的行径。
丁晓希并不想过多地让他纠结这个问题,她从小自傲,在感情里一样,她不希望李光雷觉得对她有所亏欠,那不是她要的纯粹的感情。
“我说,你别啰嗦了好不好,你是唐僧吗?”不满地撅起嘴,丁晓希拍了拍李光雷的手掌心,娇嗔地横了他一眼。
“好好好!不说了!对了,你还饿不饿?”小心地哄着怀里的人儿,李光雷好声好气地问。
“不饿,你要把我喂成猪吗?我们才吃完饭一个小时好不好!”想起刚才吃饭时李光雷把自己碗堆成了小山包的样子,丁晓希就觉得撑得厉害,看他还要给自己吃的,郁闷地赶紧求饶,“老李,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浪漫,出来约会就知道让我吃吃吃啊!我又不是猪!”
“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浪漫……对了,你跟我来一个地方,我送你一个礼物!”李光雷看着怀里小女朋友的抱怨,突然灵光一闪,拉着她就向街边的乐器行跑去。
“老板,我能试试这架钢琴吗?”李光雷的目光望向墙边立着的漆黑闪亮的钢琴,那钢琴在斜阳柔和的光线中呈着一种凝重高雅的光泽。
只见他翻开乐谱,迷人的黑白分明的亮闪闪的大键盘横在面前,双手轻敲键盘,沉寂的空间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婉转的、撩动人心的旋律,那琴声饱含深情,丁晓希并不擅长音律,那一刻却也仿佛听得懂这琴声中的万般柔情,千般言语,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惟有不断跳动的琴键,黑的更加乌黑,白的更加洁白,它们和老作曲家那神妙的十个手指,融成一片,变成了一股旋律和感情风暴的中心,将他们二人裹挟起来,一直飘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琴声停罢,丁晓希也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一样的旋律,同样的人,这曲子如今听来却少了柔情似水,多了几份悲凉无奈。
“这或许就是婚姻吧!”摇了摇头,丁晓希走进浴室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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