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今相对不尽欢,别后相思复何益
少年郎说生来孤独。
我欠身邀他而坐的时候他的唇角还带着勉力的笑容,窗外的瘦西湖平峦叠翠,光影中的少年郎竟然映出一张波光潋滟的脸。判官说他生了一副好容颜果然不假,我不动声色的笑,他却仍旧在时间尽头的漩涡中喃喃自语。
蒲城的老宅子已经不知道被荒废了多久,门前的几株海棠却在这春盛时节里开得不知来日终有荼蘼时。破旧的柴扉遮掩不住小园的颓败,那野草横生遍地狼藉的样子告知这来自年轮之外的访客,这里早就已经人去楼空不知世事几轮。
覆满冷色鳞甲的手一挥将时光都倒退,颓倒的老宅子如逆向风化一般重新变得肃严端洁染上了记忆中的颜色,花园小径旁的石亭也越来越清晰起来。她还记得,少年郎曾经在石亭里为匾额题什么字好而恼了不知道几个日夜。她终于踏足漫长记忆中曾经在脑海里不知道描绘过多少次的地方,幻境中的时光一瞬间便是一日夜,待她凭借声音的记忆走到那间书房门前的时候,已是快要燃尽蜡泪。
微弱的烛光将屋内人的身影照的摇摇晃晃辨认不清,幻境因受她情绪波动的影响突降暴雨砸在她瘦削单薄的身上几乎凉透脊髓,无法抑制寒冷由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屋内的人不知在为了什么焦灼徘徊,握着书卷的手竟然微微的颤抖。屋外的人却因为擅自施法逆转时间被迫重新承受曾经扒皮抽筋的疼痛,无法支撑的倒在了雨中。
即今相对不尽欢,别后相思复何益
良久,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如濒死般发出呢喃的叹息,然后烛光中的影子便倾倒的栽了下去,她喉咙中发出兽类绝望的呜咽挣扎着血痕遍布的身体要去推那扇近在咫尺的门。
‘够了。’
死气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面前的一切如云烟消失,没有葱茏的石亭小径,没有燃烛阅卷的少年郎,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到真实的颓败,只有她身上的血痕斑驳未曾褪去。扶起她的手惨白冰冷,面容隐藏在层层素白面纱之后,竟是那枉死城见惯一切爱恨死别的判官。
‘这一切不过都是你做出的幻境,是泡影虚掩。他早就死了,论人道也不知道轮了几百次轮回。’语气冷漠道破时间之中的玄机并告知再无机会,可判官没想到那满身血痕的人破碎的脸颊上竟然绽出了柔和笑意。
‘你说他生了一副好容颜我一直不肯相信,因为他长了那样一颗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怎么可能生出一张那样波光潋滟的脸。他生前我从未见过他,不知道他对着那一口破井痴望时居然是那副模样,更不知道他死的时候竟然还在念着这句话。判官,我们不管为妖为神看上去都似是明白了生之为何,更一直唾弃人道轮回中那些爱恨别离。’判官诧异的看着面前曾经危害四方被称为恶龙的刁蛮龙女竟然面目杂糅难以言说的透彻说道:‘那是几载天道轮回前的事情?我被罚困在他家的那口破井里面不知道熬过了他家的几辈,他却像守着什么祖传的宝贝一样守着我。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第一次听到我的声音时竟然不是吓得夺路而逃,而是对着那口破井高兴的问我是不是尽欢?’
‘尽欢…’素面惨白的判官像是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去探她的脉,没有感受到任何跳动的时候他无法置信的撩开她的衣袖,除了手腕处还覆有白色的冷鳞龙片她的手蔓延到手臂深处再无半分好的皮肤更无半片龙鳞,血肉模糊的全身令见惯苦离死别的判官语气都有些不稳:‘尔乃龙主嫡女天赐的金石为骨白玉为鳞,怎敢扒皮抽筋!?可知如此荒唐修为破散,湮灭无踪。’
‘或许这是我唯一一次觉得自己生为嫡龙女的好处,那一身金骨玉鳞可以抹掉他身上为了放我出井的天谴,可以将他藏的那样好。这天上地下,便是任谁都无法找到他了,无法在他身上烙下那样生生世世无法善终的痕迹,他会成为这轮回中的任何一个普通人,平凡无虞的活下去。’满身血痕的人说完最后一句再无法支撑的倒了下去,素衣判官想去搀扶却只握到一片四散开的水珠,至此神形俱灭。
合上眼之前,她看到了在船舷透进的瘦西湖波光中的那张脸,含着悲戚在时光的尽头喃喃自语。她便不顾一切的打破了时光的禁锢抚触到了他的脸,他的脸上是迷茫和不解,她便笑着将他拥在了怀里,喃喃的在他耳边低诉
死后相思复无益,公子生当尽欢矣。
‘神迹隗年,有龙族东海主嫡女尽欢为害人间遂天罚困于囚龙井中。后千年间,有何氏族人迁于此,置屋建业传于百年。此族人繁衍至人道纪年唐末时有一子,得囚龙之名谓之尽欢。后此子私自放出井中恶龙,天降谴责死于当年。’
合上书页,周围的学生却不依不饶的闹着先生再讲一讲,握着书卷的人无奈宠溺的笑了笑又打开书卷念起不知道多久之前的奇闻异事,孩子们最爱听这些,只要新奇好玩便没人在乎真假。光影中细看,那先生竟然生了一副波光潋滟的好容颜,不急不慢的读着字句,只是在念到尽欢的时候好看的眉毛轻轻皱在了一起。
尽欢,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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