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在京城里一所大学听课。老师是个女的,椭圆形的脸,名字我已经忘记,一个昏昏沉沉的下午,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讲《古典诗词》,可是一阵阵的困意不住地袭击我,我几乎是睁着眼,做了这样一个怪梦:
一个半截脑袋缠满白绷带的人,苦苦哀告我,他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肯求我,一会指指他的小腿,一会哆嗦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灰色的小布包,递给我。我犹豫半天才接过来——布包上绣着一朵血红色的莲花,他又做出千恩万谢的样子,我发现他的气息越来越弱,渐渐地倒了下去。我害怕极了,赶紧走开,跑回家,把那个小脏包扔到垃圾桶里,这时我醒了。老师正讲到李贺骑着瘦驴在一片荒凉的坟地上东张西望。
我想,这仅仅是个梦而已,但我还是看了一眼我课桌下面雕着荷花瓣的圆形垃圾桶。那个人绷带缝里流出粘液一样的东西,时不时浮现在我头脑中,我忍不住打开垃圾桶,令我惊骇万分的是,里面满满的是沾血的绷带,一股透着腥味的湿热散发出来,好像刚刚塞进去的!我的心跳了起来,把垃圾桶的盖用手压住,一心等着下课。
“李贺竖着野猫一样的耳朵,躺在一口狭窄的棺材里,绿莹莹的星辰一颗一颗坠落……”老师端起茶杯,让我们休息一下。
我提着垃圾桶,匆匆跑到食堂后的垃圾收集箱,本想整个把小垃圾桶丢掉,这时我回忆起那个人青紫的嘴唇——上面叮着一个狠命吸血的黑斑蚊,我忍不住把桶里带血渍的绷带都倒出去,在桶底,露出了一个小布包,包上那朵弯曲的小莲花在凄惨地笑着。我的头懵了,在我和垃圾箱之间,一张用恐惧编成的大网,把我牢牢地吸附在上面,不远处肯定有一只黑色带毒的蜘蛛,一瞬间会把我捆绑起来。
我不知怎么回到的教室。我又想起那个人下巴上沾着泥土的短胡须,我从口袋里把流着汗的手拿出来,天哪,小布包!
老师回到了讲台,开始讲“李贺热恋着一个厉鬼,厉鬼风情万种,一天夜里,厉鬼把李贺光溜着身子吊起来,他们开始做爱,天亮前,李贺的头没了……”
我打开布包,有二张皱巴的信纸,纸里又包了一个指环大的小饰品。纸上整整齐齐写满了小字。我抬起头,阳光从窗外合欢树间走进来,停在老师充满焦虑而又苍白的脸上。我一边假装听课,一边看纸上的字:
我有二个朋友,一个叫薛超,一个叫铁轮。他二人是我从小长大的酒肉朋友。这天傍晚,他二人来找我,薛超磨蹭了半天,原来他们约我去抢劫,我吓了一跳,我可不敢去。我躺在床上,翻着一本过期的杂志,封面上的黑皮肤女郎撅着大屁股,眼神峻冷使人想起残冬落日,长发上闪耀着绿色光芒令人发指。
“你说,到底去不去,别含糊!”铁轮坐在墙根一个吱吱嘎嘎响的方凳上,他盯着窗外,外面的黑暗跟他的身形一样庞大。
“你断后,也不用你出头,有事我们担着。”薛超一副文弱书生的表情。他坐在我床头,紧盯我的脸,想给我一种安慰,“我跟你说一下我们的计划,公路上提前扔几根棍子,等车一来,自然会慢下来,我和铁轮哥从车的后面上去,弄下货来。你呢,就赶一辆牛车,等着拉货。另外呢,你再接应一下,万一有事呢,你拿根长棍。不就这样吗?”
“怎么样?别人都发了。当官的直接拿钱,我们辛苦点,到公路上背钱……”铁轮的嗓门变大了。他最不喜欢别人婆婆妈妈的。他站了起来,腋下夹了一个黄绿色的军用包。
“这是给你用的,”薛超转身回到门口,拿过一根二米长的槐木棍递给了我,棍子中间有一个棕色的月牙形疤痕,很象一个倒挂的女人卵巢。
我想,我才二十七,还没有老婆,家中老实巴交的父母每天下坡干活。我确实不敢去。
“走!”铁轮看都没看我,他一挥手,向门外走去。
薛超恋恋不舍地望着我,他很惋惜我失去了一个创业的机会。许多年以后,他靠着出色的阿谀奉承,做上了长江实业集团的董事长。
他俩出去的时候,门缝里窜过一只灰色的母老鼠,瞪着一双只有发情才会有的眼睛,翘着尾巴从墙角逃走了。
我把那根长棍收到床底,躺在床上,又看了一眼那本杂志的女郎,她的乳房象是两坐奔跑的黑魆魆的山峰。
半夜里,我被一连串的恶梦惊醒,梦里的情景是那么真实深刻,我都怀疑自己是否躺在被窝里。我梦见我竟然跟着铁轮二人,先是蹲伏在一片玉米地里,黑色的大叶子下面传来蟋蟀求爱的弹琴声。“来了——”铁轮指了指前面公路上开来的长斗汽车,汽车后面高耸沉重,应该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汽车遇到了障碍,很不情愿地慢了下来,汽车后面亮起的红色尾灯,象是两道患上抑郁症的眼睛,焦躁不安地眨来眨去。
铁轮薛超潜行过去,一个从车尾,一个从车一侧,翻身上了车。高高的车后斗上罩了一面粗绳结成的网,二人掏出杀猪刀,嗖嗖嗖地割断主绳子。
汽车完全停了下来。
我趴在地里,看见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薛超扯开车上的厚帆布,他开始往车下掀,咕噜,一箱货物跌到地上。又一箱。
“呯!”
一声锐利的枪声,薛超在车上揺晃了一下。
“不许动!”车下那人大声喊道,手举着枪,“什么人?下来!”
薛超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举起双手,浑身抖个不止。
原来是警察,他向前走了一步,用枪指着薛超,“还有人呢?都下来!”
这时,从汽车头的底下悄悄钻出一个人,正在警察的身后,他手持长棒,对准警察的后脑,啪!那个警察哼了一声,象是一个踩扁的青蛙,两手向后张开,倒了下去。
是铁轮。他立着高大的身躯,头顶上一片玉米缨子落了下来。
薛超脸色惨白,他的耳朵整个掉了下来,仅留一丁点肉皮连着。他弯着腰直叫唤疼。
铁轮拖着警察的两条腿,向着我这边的玉米地走来,地面上的杂草被压倒,又慢慢地弹起来。
这时,那辆汽车灯光大亮,忽然开动起来,轰地向前跑去。原来车里还有人!
铁轮愣了一下,丢下警察,和薛超飞快地跑了,消失在黑黢黢的夜色中。玉米叶子哗啦哗啦的响声一直扫着我的脸。我身上沉重,根本跑不动,身边是那个昏死的警察,我看了一眼他的脸,两个眼珠子已流了出来。
这时我醒了。我紧张的要命,但愿这是个梦。“铛……铛……”挂钟悠长的报时声,敲打着我的手都麻了。我打开灯,望望窗外,青冷的月亮在盯着我,我感到一阵寒栗。紧贴着窗玻璃上有一片忧郁的杮树叶子,叶子已经断裂,残缺的形状很像一只撕碎的耳朵。
第三天中午,我正躺在床上蒙头睡觉,外面来人了,是警察,满满的一屋。我惊慌万分,连忙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凭什么来抓我。他们开始在我的屋里搜。一个小黑胡子警察从床底下拖出了那根槐木棍,他带着白手套,翻转着棍子上的木条纹,嘴角露出了奸笑。
我绝望地发现,棍子一头带有大块血迹,那鲜红的形状使我想起一头宰杀后吊起来的公羊头。
当我被押上警车的时候,我的父母,蹒跚着身子,泪流满面,哭着,喊着,跺着脚。看热闹的人群中,铁轮站在院墙附近一棵榆树下抽烟。
三个月后,我在死刑通知单上按下了异常清晰的红指纹。
这一天,早晨八点十五分,我吞了二个充满弹性、暖盈盈白嫰嫰的馒头,上路了。
警车停下。车外一片光明刺眼。我被带出来。一片茫茫的荒野。惆怅的天空中飘着几朵游荡的雪花。不远处一棵枯瘦的柳树向我走来。这里就是刑场了。
押送我的是三个女刑警,出我意料的是,她们三个赤身裸体,胸部丰满,头戴镶嵌着黄线条的警帽,手握着秀气迷人的手枪。她们表情呆滞,象是神庙里的泥塑。其中一个脖子颀长,脸上的雀斑集中在面颊,薄嘴皮,鼻唇沟特别深,耳垂上挂着银坠颤悠悠地旋转,就是她,转到我身后,用枪顶着我的后脑勺。
我慢慢地向前走去。
地上满是野草。一棵枯死的芦苇用它的尖稍,扎进了我的小腿,一阵刺痛,这会导致我的皮肤感染化脓、久不愈合,我小声嘀咕着。我身后那个有雀斑的刑警,用挺拔的乳房撞我一下,示意我快点走,那种苏软的感觉停了很久。左右两边的刑警迅速离开了我,站在四五步开外的地方,不动了。
“再看一眼吧,前面就是你的家乡——”身后的刑警提醒我,她嗓音发粘,就象高筒皮靴踏在腐烂的西瓜上,她的呼吸贴着我的耳背。她的枪口,咬着我的后脑勺都发热了。
家乡,我看到了家,从地平线上升起一个模糊的村庄,我的瞳孔里,出现了三间低矮的平房,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房后一棵大槐树歪歪扭扭,树杈上挂了一个破旧马车轮胎,象是我小时候迷路时头顶上冻僵的月亮,又似一枚压在箱底褪色的旧耳环。烟囱里冒出一圈一圈淡蓝色的绳索。
一只懒猫弓着身子在屋脊上迈步。
我回过头。
满脸雀斑的女刑警,眼睛深邃,她粉红色的乳头骄傲地晃动了一下,光洁的身体在寒风中起了一层小疙瘩,每一根毫毛从滑如绸缎的肌肤中竖立起来,大腿中间——黑洞洞毛茸茸——静默如谜。
我的脑盖骨掀飞,大脑迸裂——枪响了——小脑丘脑如同豆腐浆一般豁开、流淌。
我倾斜了一下身子,睁着眼,但什么都看不见了,残留的记忆中有大片大片红腾腾的蛰雾在翻滚。我僵硬地立着。后来,我的头颅又被一道一道缠绕,包裹起来。我躺在一个女性温暖的身体里,我能感觉到她湿润的嘴唇、广阔的胸部,我手心里攥了一枚崭新的刻着波纹的避孕环,再后来,那个避孕环折叠着挣落下来,扑向一个充满欢乐的深涧……越来越冷,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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