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进到我这里，他就一直背对着我，盯着墙角处的直角拐弯，经意或不经意的看着，整整一个小时。
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他什么都没回答，就只是盯着墙角的直角拐弯。
作为医生的我，第一次的束手无策了，对于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孩子。
一个小时前，我刚向他的父亲了解了他。
他的父亲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住在乡下，职业是货车司机。
这是他和他妻子的第二个孩子，响应国家政策而生的二胎。
这个孩子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便让他的家庭变得多灾多难。先是他的妻子在生下他的时候难产，之后在坐月子其间得了怪病，浑身上下长满了黑紫的疙瘩；再之后是他出车祸，左腿骨折而被打进了厚厚的钢板。
对于他的车祸，他多说了一点。
就在车祸恢复其间，他的这个儿子，曾经将他一把推倒，险些让他丧命。
听到这里，我有些震惊了。
十一岁的孩子，将自己受伤骨折的父亲朝楼下推，这在我这里，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事后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这样做？”
“问了，他说看着我走路麻烦。”
“那之前呢？比如说，你有没有动手打过他？”
男人摇了摇头说：“没有，他是二胎，还是个儿子，我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妈倒是打过他一次，但也被他‘报复’了，右手留下了他咬下的伤疤！”
“好，继续说。”
男人于是接着说了起来。
他的这个小儿子还算优秀，学习不错，尤其是数学。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也告诉过一些有关自己儿子的情况，不爱说话，很记仇，很霸道。在学校里，只要是他的东西无论什么他都不允许任何人碰，一旦将他冒犯到了，他便默不作声的从后面上去打。有一次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听说他不好惹而故意来惹他，他在被欺负后趁着放学跑出自己班级的队伍，将早已装好的砖头砸在了那个学生的头上。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但总爱画一些没有人看得懂的画，然而他却能乐在其中。
我于是让他改天将他儿子画的画拿给我。
他却显得很为难，并道出了为难的原因。
所有的私人物品，他的小儿子都会把它锁起来，钥匙在那里，只有他小儿子知道。
我依然坚持让他将儿子的画拿来，说这对我展开治疗有帮助。
他于是答应我试试看。
“好了，对于你孩子的病情我大致了解了，初步诊断为孤独症。这样吧，你把他领进来，我和他谈谈看。”我说道。
然而，我并没有和他谈上什么话。
第一次的治疗便就这样结束了。
二
第二次的治疗，他父亲冒着风险的将他所绘制的画带给了我。
那些画我同样看不懂，不知所然。
然而，却又不像是小孩子的随意涂鸦。
我让他拿去复制一份，将复制的留在我这儿，将原画放回。
在他的父亲出去之后，我和他的谈话再次展开了。
“听说你喜欢画画，我这里的这几幅，你感觉怎么样？”我指着我墙上挂着的几幅画，问他道。
画是我昨天才挂上去的，他一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这时听到我说“画”，这才抬起头来向我墙上挂的画望去。
然而，他只用他大而突出的眼睛环视了一边，便又将瘦小的头颅低下了。
我于是走到他跟前，微笑着，向他问道：“这些画好不好看，送给你怎么样？”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中既没有腼腆，也没有渴望，有的，竟然是一丝轻蔑。
就像老虎看着已经被它玩弄追捕到精疲力尽，命悬一线却依然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猎物一般。
他对于我的问话，将嘴角扬了扬。
那虽然是笑，却根本不是属于一个十一岁孩子的笑。
那笑中，我看到了不信任，那种属于成人的，带着深深的陌生感的不信任。
我继续围绕画而展开话题道：“怎么，不喜欢我挂在墙上的这些？那要不，你来帮我画一张怎么样？”
我于是转身，拿来了准备好的彩笔和纸，递给了他。
他早已收起了笑容，接过我的纸和笔，趴在地上的作起画来。
画中所绘，依然是我所看不懂的内容。
“可以给我讲讲你的画吗？”我问。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之后，继续着他的创作去了。
我于是不再打扰他，便让他这样安静的去创作他的画去了。
或许，他画中所绘的没有人看懂的内容，才是他所处在的真实的世界。我这样在心中感慨道。
三
第三次的治疗，他的父亲并没有将他带来。
男人解释说，昨天他儿子一回到家里就不见了，最后，他在柜子里找到了他。
他的父亲害怕他再做出些其他出格的事情，有了想终止治疗的打算。
“如果你想终止治疗的话，我没意见，毕竟，权利在你。”我没有挽留他，直接同意了。
然而，这个男人却陷入艰难的抉择中去了。
“依你看……我儿子是真的有那个什么的心理疾病吗？你别骗我，给我透个实！”他这样说道。
这让我有些生气，于是我直接言道：“在我这里的临床表现来看，他确实有些心理疾病的表现，只是治疗期限尚短，我无法从中找出造成的原因。如果您信不过我，可以离开！”
见我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他在纠结了半天后说要回家征求征求妻子的意见。
我知道他之所以想终止治疗的原因——按小时收费的心理治疗让他和他的家庭有些吃不消。
可能是和他的妻子商量好了，他带着他的儿子出现在了我的诊所。
四
对于这个奇怪的小孩，我展开了一个月的治疗。
一个月里，他来我这里除了画画便是画画。
而我，将他所画下的画挂满了屋子。
他见我挂了他的画，并没有什么同意与不同意的表现。只是依然一个劲儿的在画画。
而我，依然不放弃的与他交谈，然而所有的交谈，也依然是我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直到有一天，他伸着手，指着其中的一幅，摇了摇头。
“怎么？挂的地方不对？”我问。
“不，顺序！”
他竟然开口说话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话。
“那……我把你抱起来，你把它们按顺序重新挂好怎么样？”我问他道。
他很爽快的点了点头。
我于是将他抱起，他伸手将画一幅幅的摘掉又挂上。
当他把自己的画按着十分满意的顺序摆好之后，自己主动从我的怀中跳了下来。
画的内容，我依然看不懂，但男孩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想知道我画的是什么吗？”他问我道，第二次的开口和我说话了。
“想，你讲给我听吧！”
他指着第一幅到最后一幅的，给我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有一天，两个魔鬼买到了一个天使。
他们因为天使和他们长的一点都不像而感到非常失望。
于是，他们想尽一切办法的将天使变成魔鬼。
终于，他们将天使变成了魔鬼，比他们更恐怖的魔鬼。
而在此之中，他们也付出了代价。
其中的一个得了一种怪病，另一个，摔断了腿。
变成魔鬼的天使对此没有丝毫的悲悯，反而希望他们雪上加霜。
于是，他在他们其中的一个的手上咬了一口，将另一个推倒在地。
然而，他们并未因此丧命。
魔鬼看到了已经成为魔鬼的天使的可怕，于是请来了一个医生为天使治病。
他们希望魔鬼重新变回天使，重新变回，可以任由他们折磨打骂的天使。
故事讲完了，我也终于看懂了他的画。
却如他的故事所说，画中，一片漆黑下的其他色彩的涂鸦中，确实可以看到两个长着角的魔鬼和一个被空白出来的天使的轮廓。
“我不想再变回去！所以，你不要再对我进行什么心理治疗了！”他很认真的说完了这些，然后，恢复了他的冷漠。
我看着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便向他继续问道：“那么，那两个魔鬼是如何折磨那个天使的？或者说？是如何折磨你的？”
他却再不开口说什么了。只剩下了沉默。
五
那之后，我向男孩的父亲求证了他和他的妻子是否真的有虐待过自己儿子的事实。
得到的是他反复的否认，以及，他向我出具的证明——小男孩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的裸体。
我又经多方打听，证实了男孩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
然而这很奇怪，既然如此，男孩为什么会有将自己假想成天使而将自己的亲生父母假想成恶魔的举动。
最终在求证无果之后，我退还了他所有的治疗费，并建议他带着自己的孩子去精神病院看看。
在离开我这里的那一刻，那个男孩趁着他父亲不注意的情况下回过头来冲着我狠狠的笑了。
笑容中，他的嘴巴也跟着动了一动。
他动嘴巴的幅度很小，声音也很小。
然而我还是看出了他在说什么。
“我赢了！”这便是那个时候他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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