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次神奇的经历，过程十分惊险。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却，每每想起就像是被猎鹰锁定的猎物，背后冰凉，心中不安。
午夜坐公交车回家时，下起了倾盆大雨。到站后，雨还没停，我没带伞，只能下车淋雨。街道上很空旷，所有的门都紧锁着，在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到的活物除了面容憔悴的我，就只剩下路旁正在绿色垃圾桶边觅食的棕色流浪狗了。它的背部有很大一块灰色的赃物，像是干了的水泥。身上的棕色的毛因水的渗透而紧贴皮肤，将它显得十分瘦弱。它熟练地撕开地上堆积着的垃圾袋将头伸进去翻，撞见可以吃的东西就叼出来放在地上。如此周而复始，像是在收集。
“真可怜。”望着这些我心头不由泛起伤感。此时，我的双手提满了家中母女俩的快递与公司送的沉重的新年礼物。而雨淅淅沥沥地下，一轮圆月高洁地俯视我，像盏我永远也买不起的聚光灯。一想到回家后面对的是家人的漠不关心，我对生活顿失了兴趣。我沉重地叹息。人近中年，人生是这样的糟糕，几进末路。几年的相处中，公司的“朋友”却只知道利用，全然不讲情谊，有，那几人的友谊也全建立在工作时的奉承与下班后的灯红酒绿中。现在回想，就连一句“安好”都不曾说。
我干脆离开屋檐，行走在雨里。我感觉生活是灰色的，好像这空中落下的冰冷的雨。从前，只想快快建起一个自己的家庭。以为家时中途取暖的救赎地，到如今不过是冷冽的墙壁而已。我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见后面的路，只有一盏孤灯挂在头顶，发出昏暗的灯光，幽邃，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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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醒醒。爸爸，太阳都照到咱家来了。”黑暗中，我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我缓缓睁开眼看见一只满身灰尘的短毛小奶狗。我感到一阵诧异，觉得自己在做梦。这时，又有两只的奶狗拥在我身旁用舌头舔我的脸颊，嘴里还叫：”爸爸，起来。“
小家伙们的声音和舌头分别刺激着我的听觉与触觉，其真实感无一不让我感觉恐慌。我尝试着起身向四周望去。在城市某处隐蔽的角落，墙壁破旧，墙面掉落灰色的石灰。昨晚下过雨，地面覆满积水，自称”孩子“的小狗站在我的身旁，身上都是泥迹。一种不安迅速从我的头顶降落，填充我的全身。我走到积水面上出现的，赫然是一张瘦弱的灰毛狗脸！
（二）
”我变成狗了！“我目瞪口呆，因被打湿而像是长着山羊胡的下巴，几乎要垂到地上。一瞬间，我的脑中闪过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想法。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如下：古代有庄周梦蝶的典故。现在，到底是我梦见自己变成了流浪狗，还是我本身就是一条流浪狗呢？
作为人时，那些感觉太真实了，几乎无懈可击。虽事实就摆在面前，但我仍无法相信。一场梦怎么会那么漫长？怎么会长达三十几年？而作为狗，我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类社会的知识呢？我回望自己刚刚还躺着的“床铺”。尽管两具身体的生活都是这么的不堪入目，我仍难以信服现在的处境。
我猛地冲开围在我身边的小奶狗，一头撞在墙上。随着墙面与骨头的强烈撞击而产生的清脆响声的四散，一种犹如被子弹击中后，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闪电似的蔓延至全身。霎时，我疼到全身抽动，整个身子都瘫软到地上。
我浸泡在寒冷的积水里，冰到让人发狂的感觉在胯部与嘴尖之间来回游荡，伴随着巷间回荡的风，一切都是那么的糟糕。一瞬间，我想起被时间封存的记忆中的最温暖，那个她第一次为自己开门并叫自己“爸爸”的晚上。相比起从前她的幼稚的脸旁，现在的她已是成熟了许多。相比起她从前的笑容，现在对于自己的归来，她已变得冷淡。不知何时，她已很少与自己交谈，除了要零花钱外，很少再叫自己一声“爸爸”。
想到这些，我还是不敢想象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狗。尽管，真实的疼痛感还在我的头顶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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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爸，怎么了？”三只小奶狗被我撞倒后，立刻从地上爬起焦急地将我围住，“爸爸……”
它们的呼唤声在我脑中走迷宫。我撞的头昏眼花，懒得去思考，默默地任其摆布。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我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好了，豆豆、兮兮、洛洛，吃饭了。你们的爸爸就交给我吧。”
我寻往声音的源头——巷口那儿站着一只灰白的狗，毛很短胸部有相间的颜色像是穿了一件外套，背部有很大一块干水泥般的赃物，嘴里叼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袅袅婷婷地走来。“几个孩子”听到她的呼唤后齐齐应答，并富有活力地从我身旁散去，排成一排静待她来到。此时，我的眼睛虽不能正常的分辨颜色，但无疑，她就是我昨天下班时碰见的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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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可，这是你的。”它将袋中最后一块食物——一块湿掉的面包放在地上。面包皮上粘着些其他不明食物的残渣，它们犹如生长一般遍布面包，白色的部分有些类似于泥土的黑色脏污，像是从湿漉漉的地上捡起后丢进垃圾袋的，整个面包已经软掉了，散发着同垃圾桶一般的让人抓狂的气味。
我木木地趴在地上捂着头，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她，从发出声音到走到我面前，再到将最后一块食物放下，总共用了八秒钟。这期间我想了很多，每当我想不通，脑子里就机械式的出现“我在做梦”。但在强烈的疼痛感和急促呼吸后的缺氧感的基础上，这样等同于“不理解后的放弃”的答案，怎么站得住脚？我知道，此时我一定是安全的，所以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静观其变，然后随机应变。
“我不饿，你吃吧。”我扫了一眼她的脸。我看见它嘴角弯弯，居然是在笑。
“我吃过的，这是给你们带回来的。”它无声地坐到我附近没有积水的地方。
我变得有些紧张，竟然感觉到莫名的亲切。
“我真……”话说到一半，肚子竟悲鸣起来，我有些尴尬，“真，真的有些饿了。”
她噗嗤笑了，走进些用她还存血色的舌头轻抚我头上凌乱的毛说：“怎么了，这么想不开？咕咕咕——”
我们俩的肚子合奏起来。
她咕咕地笑。
“那，还是你吃了吧。”我抬头看向她的眼，她的唇，她被脏污拥抱过的毛发……在漫长的宁静后，我的眼框湿润了。
“那咱们一狗一半，”她见我迟迟不动说，“不吃东西，可是会饿死的。”她用嘴叼起那块面包咬了一小口，又放到地上坚定地望着我。
“今天吃饱咯，明天可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的。”
我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不知道该怎样回话。
她似乎无意的说着，但我清楚，流浪狗们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艰苦；她似乎无意的略去了“辛苦”、“不容易”之类的词汇，但我清楚，因为我昨天就在哪里；她似乎无意的说着，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平常，但我清楚，因为我也是如此的生活……
一种悲伤的情绪在我胸口徘徊，压抑到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似乎明白，好像一切都翻转了过来，我似乎真的不在是那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而“上班族”变成了我的“妻子”。我似乎真的不再需要去忍受家人的冷漠，考虑现实的冷暖。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一切都是实在的，就像高中时老师所讲的知识一样。我同情那时候的自己，就像现在看着眼前的她一般。
我默默哭着，眼泪却一滴都没落到地上，风一吹，全渗进我的杂毛里。
那时候，我可能真的已经饿了，与她对视了一眼，我便起身，一口咬掉了面包的二分之一，将剩下的推给她。任凭混杂着各种垃圾的恶臭在我嘴里鼻里纵横、蔓延，似乎要感染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后来，我曾一度想起那个味道，每每想起无不让我作呕。但我庆幸的是，她接受了我当时唯一能付出的爱。
（三）
认出她，我便明白了位置的所在，可我没有回去。我想，按家中那个吝啬妻子的性格，她一定不能容忍一条满身脏污、细菌、杂毛的土狗靠近自己的家门，回去了也只是白白受一顿打，然后遍体鳞伤的回到她那里让她担心。
前半生的画面在我的脑袋里狂奔，像是人们传说的转世前的留恋。我用力的翻起我的前掌，看着自己黑色的肉球，终于明白——一切真的都变了。
“就让李墨从这世界上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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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安心，这是一次照顾孩子午休时她说起的。我当时，已经睡了一个上午。醒来时，她早上拾回来的午餐已经放在我的面前了——我和那沾着不明液体的一次性塑料袋“四目相对”。安心则像个乖巧的孩子趴在我的身侧，眼睛睁的像弹珠那么圆，见我醒了冲我微笑，额头上难得蓬松的毛正随风摆动。
“醒了。食物就在你的旁边，先吃吧。”
我本着只填肚子的心态将袋子里的食物，一口咽下一半，将另一半推给她。咽下后，才发现原来这是一块比较完整、干净的长面包。
“最近……肚子好像变小了，只需要一半就够了。”我笑着说。
“小可是饿的吧。”她调侃随即一头扎进食物里含英咀华。
我轻声笑笑，没有否定。我沉默地望着她，仿佛看着她那精致的眉目，心里就有了暖意。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狗狗也能这么漂亮。我试探性地说：“我是一条土狗嘛，这样的生活从出生起就存在了。不过，你这么漂亮可爱，看样子应该是人类视为宠物的那种吧。怎么也成这样了？”
“哦，对哦，小可。我老是听你的故事，还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她说着，脸上立马浮现出自豪与兴奋的神情，像是小孩子堆里的小孩自豪地炫耀自己的父亲。
说话时，她的嘴里的食物已经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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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一个四周都是白色的小房间里，一出生便有很多人细心的照顾我，这是妈妈告诉我的。我妈妈长得超级漂亮，她有大大的耳朵，一直垂到这里。”
她说着用爪子指了指自己的下颚往下一寸的地方。
“妈妈的毛十分柔顺，鼻部前端、脖子、腿和尾巴尖都是白色的，就像人类穿的白色袜子一样。”说到这，她难得的变的显出失落的神情，“比我漂亮多了。”
她的话使我感到诧异。她刚刚的叹息又似乎提醒了我，从外形看她确实是一条米格鲁，但又似乎有些奇怪。她尾尖的白色很少，只有一两根毛的样子。她的面部和正常的米格鲁无差，但颈部却仅有前侧有块3厘米左右宽的白色的毛连接的腿部，从整体上来看就像是穿着一件衣服。
我恍然大悟。以人类的角度，我好像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
“在我没吃妈妈的奶后，就再也没和她见面了，我被关在一个有着和我一样经历的同龄狗的屋子里。我们一样是在妈妈的期望中出生，在妈妈的沉默中离开，然后在这个孤独的地方生活，我们没有可谈的。在无数个睡觉和早起之后，我被一个人类领回了家。”她说到这里脸上却露出幸福的神情，嘴角弯起，眼睛更是立了起来。
我又有些疑惑，难道我刚刚的猜测不对？
她吸了口气继续说：“那段时间简直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你可能不能理解，小可！但你如果听过，你就一定会十分向往。”
我不应。
她瞪了我这无所谓的态度一眼说：“算了，小可，我怕你听了后会不习惯现在的生活。”
“别，别，别，高贵的您都能忍受，我这只从出生起就饱经风霜的小土狗也一定行！还请您务必要讲下去！”我假装认同。但实际上，从前身为人的我，怎么可能去羡慕一条宠物狗的生活？我想，最多也不过是吃最好的狗粮，玩最好的玩具，住最好的狗屋，每天都能出去散步吧。
但她所说的话，完全刷新了我对“美好”二字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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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装入一个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都很不舒服的笼子里，然后带到一个很小很小，不平整的房间。很奇怪，我们在哪个房间里呆了一段时间后，一出来所有的东西都变了！我当时瞪大了眼睛，就像这样。”
她说着做了一个眼睛瞪大的模样，形象到我只能偷笑。我想，她若是人类一定会成为一个杰出的表演艺术家。
“真的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了，我都看呆了！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就把我带到了一间屋子里，屋子很大，然后我们又进了一个很小很小，我以前生活的地方还小的反光的房间里，再出来时，旁边就多了好多个房间。我们又进了一间，我就被放下来了。”
她两眼放光。
“最后站在屋里有3个人，两个高个子的和一个孩子。”
一家人，我想。
“他们让孩子为我取名字。孩子想了很久，才叫了我一声'安心’。从那以后，'安心’就成了我的名字了……”
她继续说着她的故事，眼里有时放光，有时暗淡。她所发出的光是因为她嘴中所说的美好，她说自己的生活很美好，但她吃的却从不是什么最好的狗粮，而是主人们餐后的剩菜剩饭;她说自己生活的很美好，但她的主人却从不带她出去散步，她一直被困在一个十分狭小的屋子里，就连像从前一样能观察世界的窗子都没有；她说自己的生活很美好，但她住的是一块从她嘴中说出来像是温暖的棉被般的纸盒。她从来没有什么玩具，甚至被当成玩具，被小孩子拽的满屋跑、殴打，从来没有人来为她而感到不平，仿佛她并不是什么生命，只是一只几千块钱买来的毛绒玩具。
她眼中的暗淡是因为那些苦难。她说，她曾经因为吃那些剩菜剩饭，拉过肚子，险些死掉。她说，她曾经因为看不到星星而哭泣。她说，在冬天，晚上时常被冻醒，但又只好艰难的睡去。她说，有时会很痛，眼睛里也会掉进沙子，但不能大叫，因为那样会更痛。
……
美好？这时，我已不懂什么叫做美好。从前，我以为最好就是美好。现在，我无法羡慕这些她所知道的美好。我开始觉得，她前面肯定是说错了。但当我看到，她脸上兴奋的神情时，我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继续讲，讲她为什么会被赶出来。
如我所想，但她的语言太天真了，我无法将它们写出来，我只能总结。
在过年时，有个亲戚来拜访她的主人，亲戚很喜欢她。拿着她仔细端详，并赞不绝口。亲戚问主人，她是什么品种。主人回答，米格鲁。过了一会儿亲戚，将她放下。吃完饭，不久就走了。过了几天，她就被主人打骂了一顿，赶了出来。那天是年末，天正下着雪。
接下来的，我没敢再问下去。因为，不用问就知道，她的生活是怎样的悲惨。一只流浪狗在人类社会中怎么会好过呢？特别是一只标有低贱标签的狗。
我承认，她是一只美丽的狗，但绝不是一只高贵的狗，可在人类眼里高贵二字比却美丽，更有份量。
听完故事，我看向远处的转角，开始祈祷着不要有人类经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他们的感情，从憎恨转为不知出处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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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伴侣，趴在一起，地面粗糙潮湿，后面是熟睡的孩子，前面是人类的“海”。墙边传来人们的低语，像是乡下的蝉鸣。他们望着天空，在等太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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