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爱世人者终将厌世,
当善良使得自我迷失,
超人睥睨彼岸众生,
不肯抛下救赎的绳索。
人待自救呵,
如骆驼行于沙漠,
背负天生的重担,
还提防着荫凉中的塔兰图拉毒蛛。
勇敢的隐修者走下山,
圣洁需要污浊才能证明,
杂耍艺人吸引人们的目光,
使真正的智慧显得愚蠢。
仰慕超人时,
我亦为凡人,
我列举多如牛毛的缺陷,
将它们作为世人的标志。
我最近陷入尼采哲学的陷阱,它重塑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而现在床边放着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简直就是哲学世界的地图,难怪德国人对它爱不释手,将它视为《马太福音》外的又一本圣经。休学的一年里,我在哲学世界寻找生活,重塑生活,我本来将在重点大学里攻读认知心理学,期待毕业后拿着文凭如鲑鱼般回溯社会,但压力使我的精神状况每况愈下——我总像骆驼般把所有东西背在身上。
高中时期,红还没像现在这样疯狂的贪念一具躯体,他只是需要陪伴的巨婴,对关爱自私的男孩儿,但高考前夕,我不得不抛开杂念,一头扎进压力的漩涡。我感觉得到,红就是在那段时间开始强大,不安在我精神中的比例越多,他便越频繁的出现,他在负面情绪中成长,直到精神力量与主体一样强大,第二人格便正式开始抢夺它可支配的肉体,而非以往,渴求主人格的关注。
在大学,真正发病以后,我从不住在宿舍,也不愿与任何人交集,我需要隐藏病情,以免被送入特殊教育学校。同学们,每个都像极了我即将分裂出的下个人格,急切的渴求工作,为了奖学金提等,天天待在办公室拍马屁,可怜如心理系学生,心理却如此不堪一击。相比宿舍,住在宾馆更舒适,也更自由,每三天一次的免费打扫对我这样的男生是巨大的诱惑。宾馆老板待我很好,我每晚给他初中的宝贝儿子补习英语、物理,除了补贴房费,还能在节假日给家里寄些礼物,母亲总是发来短信指责我乱花钱,可节假日不花点钱,对我这样的单身汉来说,是莫大的孤独。
这次休学养病,红帮了我很大的忙。那天我正站在二楼水泥砌成的天台上晾衣服,红挑衅地出现在面前,就差直接指着我的鼻子尖嘲笑道,我随时都可以出来。望着这个生长停滞的病态侏儒,我对着空气暴怒,手里衣架上的褐色西装滑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打折后在卓展仍旧花了将近两千块钱,每次洗它我都用软毛牙刷细细摩挲绸缎一般顺滑的布料,享受中产阶级带给人的优越感觉。此刻它正与大地上的灰尘热吻,空气中弥漫着蓝月亮和泥土混合的腥味,激起我血似的暴躁,挥起拳头向红飞去。然而感受器并没有感受到力的反馈,惯性使我冲出去好远,直挺挺地躺在一楼的水泥地面上,如同被渔夫摔死在岸边的鲫鱼,右手扭曲成O形,每次试图站起,都被疼痛压迫回地面。
我躺了有半个小时,像是被人用魔法缚在地上,宾馆下午没什么人,情侣们一般都是晚上来这儿,或者傍晚饭前来钟点房先吃顿“快餐”,但总之,刚才的寸劲儿让我差点变成残疾人,右手桡骨粉碎性骨折,估计半年内写不了字。虽说休学,但我的学费早在三个月前就从卡里被划走了,八千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修养半个月后,我作为旁听生,照常回到学校学习,补习课也在晚间八点如期进行。只是最近,红使我不得不推掉所有计划,全职关注我的脑袋。
哲学就是在这段时间重新回到知识的餐桌上,作为思想的灯塔,使人格不至跌入红的负面陷阱,它的辩证思维很有用处,当我面对惨淡人生时,总能鼓起阿Q般不挠的韧性:去他妈的吧,我才是老子。经过昨晚以后,我清醒的认识到,哲学已无力拯救我,我需要心理医生介入治疗,翻了翻通讯录,我寻摸一个号码打过去,她在我这儿的备注是巫婆,她很和蔼,只是有着亚洲人稀有的鹰钩鼻。
“喂,您好,韩老师,我是休学的张同学,您应该记得。”
“你现在怎么样,我是说,生活自理方面。”
“唉,不是很好,现在心理都快不能自理啦,上不了学总使我很焦虑,你知道,我喜欢你的心理学史课,我想我现在需要找心理医生谈谈啦。”
“我像你这么大时还在读高中哩,韩老师笑笑,说,晚一年毕业而已,我给你一个号码,专门做学生焦虑的咨询,在二十一高中旁开的诊所,一小时只要三百块。”
“这个不行,我是说,有没有医院里真正的心理医生,能有本事看出我潜在的问题,假如,我说假如,焦虑引起人格分裂呢,我有点害怕,最近总魂不守舍的。”
“医院里可就贵啦,你要不自己治治吧,你不是那么热爱学习嘛。”韩老师显然对我的病情毫无怀疑。
我翻了翻银行账户,这小半年自己做饭,再加上闲下来的时间给老板儿子的同学补课,攒下了几千块。
“没准我可以试试,全当教学费啦,再说我还有医保呢。”
“保险可不管这个,”电话那头传来小孩的哭闹声,“我把号码短信发给你吧,今天先这样。”
医生约在下午两点,临行前去三宝喝了些粥,枸杞加红豆,据说能安神醒脑,但加了太多糖,让我感觉很不舒服。路上并无异常,昨夜的惊醒使我能牢牢制住脑中的恶魔,但这持续不了多久,如暴风雨前的平静,当我下次从梦中清醒,红不知还能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突然,一辆红色宝马从面前呼啸而过,一阵强风拍在脸上,车里两人正忙着打情骂俏,丝毫不理会我的愤怒,随后,嘭的一声巨响,宝马娇嫩的流线型头部陷入街角的树干中,只留下一道刹车痕,今天可真是疯狂。
我坐在一楼等待医生,大约要十分钟,墙边木质柜式钟表嗒嗒地摆着,我盘算着如何消磨短暂的无聊时光。面前橱柜里摆满了书,认知心理学,发展心理学,变态心理学,社会心理学,儿童心理学,心理医学还有几本心理学著作,《乌合之众》以及一整套《FBI读心术》给我最印象深刻。黄色封皮的病例在最下面一层,鼓鼓囊囊的,每个文件袋里都至少装着几万块钱,用来支撑心理科室宽敞轻奢的装修环境,最右面的窗户有着圆形拱顶,我只在书上插画和教堂里看到过这种风格,窗外有颗桃树,开着粉红色的小花,不时有麻雀在漆黑的树干上落脚,我听着钟表和鸟儿的合唱昏昏欲睡。
一优雅的中年女人走下楼,身穿黑色呢绒大衣,内衬浅色格子西装,拎着纪梵希的腕包,并无浓抹,素雅的妆容更显知性魅力,紧张的感觉在我身体里蔓延,我讨厌但此时不得不接受被人看穿的感觉,只要双眼与她一秒钟交汇,我感觉,脑海中秘密的大门将彻底敞开,任人翻阅。但那女人径直走向大门,留下拒人千里的香水后调,一次也没有回头。紧张依旧在我心中存在——下个就轮到我了。我在裤子上擦去手掌心的汗水,像案板上引颈待宰的母鸡,默默等待着传唤。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