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有善心吗?当然有!但这只是理上如此,是人们在讨论善恶人性的时候的思维。就算相信性本恶的人,也无法否认坏人是有善念的。但如果让人面对眼前一个屠杀他人一家老少的杀人犯,再问他是不是有善心呢?
鱼妖有善心吗?
这个问题重要吗?难道不应该是阻止他的恶行更为重要吗?就算相信鱼妖本来是善,但要做的仍然不是阻止他,完成一个普通人驱魔该做的事吗?能够为老百姓做一点事,让他们不要丧生在恶行之下。
驱魔应该是这样简单的啊!
玄奘是带着这个问题进入高老庄的!
经历鱼妖的事,让玄奘对自身的行为有了严重的怀疑,而且已经决心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所以我们看见的是,进入高老庄,看破一切幻象的玄奘,没有再拿出乐器和儿歌试图感化妖物,而是直接出拳,没有丝毫犹豫。当然动作并不熟练而已。相比之下,那披着人皮的鬼物倒显得迟钝了,竟出现了换了一次拳刺的动作。
鬼物不是凶残害人的吗?第二次的拳刺比第一次的拳刺还要锋利,这是被玄奘激起了凶杀之性。可见暴力相招引。
放弃了原来的驱魔办法,改用了拳头,这是玄奘的改变。他在实践的是想像一个普通的驱魔人一样去做事,也就意味着他对师父所说的驱魔理念,已经动摇了。
经历之改变人,并不是人选择了错误,相反恰恰是人做出了自以为正确的选择。也许于事有补,但不可避免的是,初心顿丧!
高老庄剧情的设计,与其说真幻,不如说表里。人们对于所见之非的懊悔,往往会觉得之前所见是迷惑人的幻觉,不知真幻之间自有相通之处,只是表里之别而已。这一点从一个道具可以看出,那就是巨大壁炉里的烤猪。
为什么道具设计成猪身里面裹着人身,而不是直接就是人身幻化作烤猪呢?如果先见的是一头头烤猪,之后发现居然是烤的是一个个人,那就是真幻之别。但所见是猪身,转过来才看见猪腹里藏着的人身,那就是表里之别了。
如同猪刚鬣一身戏子服装,动作也如在舞台上唱戏,体现的也是表里,而且是表里不一。什么是戏?扮演。所扮演的人物和戏服下面的人相关,今日可以扮关公,明日可以演曹操。这就是表里不一,如同猪妖,表面是一身人皮,而里面却是猪妖之身。
这意味着我和我的行为,可以是不同的,这是说表里的区别。
由此理解高老庄里的那些鬼物,为什么都是人皮裹沙?佛家语有所谓臭皮囊的说法,比喻人身不过是个皮囊,内中装着诸多的秽物,流出屎尿屁,其臭无比。
皮囊们都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猪刚鬣所害?影片用了一对下山的情侣来说明。女子爱慕师兄的容颜而一起私奔,至于那师兄的容颜,当然这其中显然是因为久住山中,所见有限。不仅如此,影片又以他们为视角,道出了高老庄里种种的表里不一,从烤猪到烛台,无不如此,但两人完全受所见迷惑。而当女子看见猪刚鬣的皮相之后,立即移情别恋,对方才还依恋爱慕的师兄弃如弊履。
“色香味俱全,完美!”
女子的话,说出了一个古老的观念,“饮食男女是人之大欲”。色香味俱全,通常是用来形容食物。看见一个男子,却说出了对食物的欣赏,说明眼睛的背后不是心,而是欲望,是以食色为性。也就是说,身体之中充斥的不是心,只是躁动如沙的欲望。
欲望之害,看似是人主动的追求,但其实质恰恰是被动的,且随刺激而迁移扩大,让人随之起舞,难以割舍,不由自主。
俗语有“奶油小生”的说法,形容甜腻是女人所爱。以此看那个师兄,面目粗粝,颊生乱毛,要说粗丑似猪是过分,至少也不是帅气之人。但言行之中对女子自有一份心意可见,偏偏荒唐的是女子竟是爱他的面容,不见其心,可谓不知美丑。所以女子看见了猪刚鬣油光水滑的面容,自然也不能见其内在乃是丑陋猪妖之身。
为什么连续几问,一意要让他说话?言为心声,有心才有言,说话是心动的表现。哪知道情挑之下,却引来杀身之祸。
由此而知高老庄里的人皮沙袋是怎么来的?一个个都是沉迷表相之人,为欲望所迷之人。为欲所迷,自然为物所役,内中失主,行为顿时离开了自我的真实,人皮之下,自然只有沙子了。
对美好的事物产生欣赏,心有所好,并没有什么问题,这是每个人感受美的本能。但是沉溺在此感受之中,不断自渎,以此为心,表现为欲,那就是自丧了!所以高老庄的一个个沙袋,与其说是猪刚鬣所害,不如说是自害。
世人为何不见表里?是因为所爱就在表相。易受巧言,难感实行。如同之前的魔鬼鱼,名为魔鬼,行非魔鬼,却仅仅只是个外形就容易被误会,就是一种点题。
那一对师兄妹进入高老庄是白天,而玄奘进入的时候则是晚上,影片特地给出进入时的天空镜头对比。白日之下,万物动作,诸欲喧腾;唯有入夜,万物宁静,诸欲消退,人亦得自返之省。孟子所谓夜气之存,正是良知发露,心最灵明。因此玄奘能从表相见内在,知眼见耳闻皆为幻化之表。
如之前所述,玄奘能救得婴儿,是其本心不失。有本心之明,所以能不受表相所欺骗,直见根里。但玄奘就能不执表相吗?面对猪妖狰狞丑陋的面目,要他嘴对嘴的去吸出猪妖的元神的时候,玄奘就做不到了。看见了美女的身体,他也一样流出了鼻血。显然,看得穿和做得到,不是一回事。
世上常有一个简单的问题,爱一个人,真的能不介意外貌吗?人之勉强和扭曲就在于此。其实爱一个人和审美是两件事,大众的口味是用不介意外貌来检验真心。说白了,就是用所谓真爱来压制审美。
玄奘有为大众驱魔之心,出生入死且不惧,但却因为怕恶心而不敢去跟丑陋的猪妖嘴对嘴。初闻觉得不可思议,仔细一想,这才是精彩之处!不怕死的人,未必不怕痛,未必不忧荣辱。
至此可以知道,表相是什么?
是自我,是人所有的自以为是而凝成的自我!
无论是贪恋俊美容颜的女子,还是嫌弃猪妖狰狞丑陋的玄奘,都是自我呈现。与本心不同,这部分自我是代表身的部分,是自己的局限。其中包括一个人自己的喜好、自己的习惯、自己的性格与脾气、自己的见识和思维方式等等,往往难以匹配本心。
如果说之前的鱼妖和村民的误会和怨恨,只是一种应激而生的偶发状况,源于不克己的自以为是。那么高老庄的猪妖,就是将这种情形推到极致,谈论的是每个人在过去的经验中,在岁月中积累形成的自我。
就好像每个人都有孩童的时候,每一个孩子都是类似的。但是长成之后,却有大大不同,因为每个人成人都有自我在乎的部分。这样的自我的问题在哪里?只有一点,那就是言行之中,没有本心之定,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忘记了初心!
什么是忘记初心?就好比等人。等了一个小时,是关心,担忧对方除了什么问题;等了两个小时,是急躁,心里忧闷对方怎么不通消息;等了三个小时,是恼怒,对方出现的时候会是一顿狗血喷头的狂骂,修养好的也不免一顿埋怨。
最开始的时候,不是担心吗?
本心之外,玄奘也有自我!
本心和自我的不同是什么?本心是起点,自我则追求目的。从玄奘而言,不忍见百姓遭难是本心,驱魔就是目的。如果说驱魔是本心,那完成驱魔就是目的。因而本心决定了一切事的开始,而自我则负责如何将一切完成。
从鱼妖事件引发的玄奘的困惑是,救人和驱魔成了两件事。救人只是救村民,驱魔则不然,是救所有人,包括魔。因为在师父传授的驱魔理念之中,魔虽是魔,但也有善性,也是人变成的,也是应该被拯救的,所以不能简单的一刀杀。但玄奘因为做不到唤醒魔身上的真善美,同时看见其他遭难的村民,他就想要一刀杀的解决问题。
救人容易,驱魔却难。至此,本心和自我背离,他才会觉得,师父是不是找错人了!
杀恶以止恶,如同人犯法被抓。在一个法治社会之中,是多么正常和合理的事情。难道还要去感化每一个罪犯吗?谁有这样的耐心,谁有这样的意愿,谁有这样的精力与时间,何况谁又有这样的能力呢?
这无疑是一条困难的路,而且会被认为带着浓烈的理想主义的幼稚色彩。但如果对象转换呢?那个人不是罪犯,而是自己的亲人;甚至不是犯罪的人,而就是自己家里那个调皮捣乱不听话惹麻烦的女儿和儿子呢?
是快点解决问题,还是正视问题,伺机将人导正?好比是孩子出了问题,自己是怕麻烦一团烦恼,还是按捺情绪趁机教育孩子呢?缺乏的是耐心吗?还是忘记了本心?
孔子曾经说了一段话: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以德,是洞悉目的以守住本心;以礼,是连通目的以实践本心。玄奘的师父说,猪妖虽丑却是个情种,因妻子背叛而恨上了天下爱慕美男的女子。猪刚鬣成妖,是本来对妻子的爱恨抽象而出,主宰了自身。他的妻子和天下女子有何关联?从恨妻子到恨天下女子,爱恨成了执念,行为丧失了本心。
岂止猪妖放不下,玄奘也放不下。猪妖放不下的是对妻子的爱恨牵挂,那玄奘放不下的是什么呢?是一颗善心。也就是他口中的,要为百姓做一点事。为什么此心是执念?因为这是个目的,而为了这个目的,玄奘放弃了师父的理念,也就是放弃了本心,不择手段使用了暴力。
如何理解玄奘使用了暴力?
看见段小姐的出现就明白了。段小姐的暴力,就是玄奘的暴力。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段小姐即是玄奘。或者更为准确的说,玄奘代表的是本心,而段小姐则是自我。
在这个意义上,段小姐,其实就是玄奘的自我!
也许很多人会奇怪,为什么段小姐就是玄奘。曾见影评中有所谓段小姐是观音化身的说法,其实不免太远。段小姐何时出现?第一次是在玄奘遭受鱼妖暴打之后,第二是是在玄奘和高老庄里的人皮沙袋对打之后。
两次都是突然出现,出现的毫无过程,不仅如此。更有意思的是一句对白,当玄奘问段小姐是否需要帮忙的时候,段小姐说,滚开!玄奘代表本心,有心无力。段小姐却自有手段,暴力除妖。一旦选责使用暴力,仁善本心当然滚开,否则如何挥舞拳头?一段段小姐撕扯打爆人皮沙袋的戏,可见此形象的设计。
至此,另有证明段小姐身份的是两个细节。其一就是在流沙河将鱼妖弹上岸的胖妞。胖妞不是段小姐,但却是她将要出场的先声和暗示。众人无力之际,胖妞推开瘦弱男子而出现,这是玄奘内心的表现。一个有力量的女子出现,推开了那个瘦弱而无力的自己。
为什么玄奘心中暴力的自己是个女子形象?因为这一份暴力源出于爱,出于仁慈之心。为什么段小姐出场就是面色脏污、举止粗暴?因为这是玄奘本心对暴力的观感。
其二是玄奘在流沙河救下小女孩后,沮丧的回到师父所在的墙边。他说了一句话,“我其实可以救更多的人,可是我没有办法……”随后便倒在墙角大哭起来。
所谓出家人不打诳语,玄奘守戒甚严,不是说谎之人。那么就是说,这句话是真的,他其实真的可以救更多的人呢?前提会是什么呢?
很简单,早点使用暴力,早点让段小姐出现。可是他没有办法,不是没有办法早点让段小姐出现,而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违背师父所教的驱魔理念。直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之际,段小姐才被逼出现!
玄奘的大哭体现了他的痛苦,若已经竭尽全力救人,那么虽然遗憾也不会痛苦。只有明知自己有能力,却没有去这样做,才会在事后显露这样的痛苦,因为有无穷的愧疚和后悔在折磨他。
坚持自己的善念不舍,还是选择暴力?这才是To be,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就好比当初武王伐纣,孤竹君的两个儿子阻止武王失败,随后隐居首阳山饿死。他们的坚持是什么?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渔村的村民是受害者,鱼妖何尝不是?猪妖又何尝不是?玄奘既有心救人,为什么只救村民而不救鱼妖呢?这并不是说只救村民的行为不高尚,关键在于玄奘本身,他是一个大乘佛法的弟子!
何为大乘佛法?不是救村民,也不是救鱼妖,而是看见了村民和鱼妖报应因果,能引导将双方都从这种冤冤相报之中解脱出来的,这就是大乘!乘是运载,如车船之载,出离苦海!
大多的人难有此见,在意的是眼前的爱恨,追求和实践的是自我。如同段小姐对玄奘的表达也是如此,一个如意郎君,一个温暖的家庭,一起生一个小宝贝。这是她所渴望的眼前,也就是玄奘口中的小爱。有自我,便有属于自我的部分。私在古时候不是个坏词,表示该被维护的自我部分。
私的不好在于,只有私。
猪妖没有被段小姐的手段降服,因为猪妖和段小姐一样,都是起于自我。鱼妖是来自外在的影响,依靠自我的坚定就可以克制,持戒能守。但起于自我本身的执著,如何才能解决?
段小姐,就是玄奘的执著!
作为一本电影,角色是可以承担多重意象和表达的。段小姐可以是玄奘的另一个自我,也可以就是一个女子,这样一来就从一个自我的实现上升为如何面对小爱的问题,也就是自我满足。
大爱和小爱的区别,一个是爱人,一个就是爱己。为什么舍弃理念采用暴力解决问题?因为自己的情感受不了,自己的感觉需要满足。如同明知道引导孩子才是正途,为什么却使用了体罚?因为自己发火了。
师父再一次出现,用一个鹅腿点破了玄奘所差的一点点,口是心非,或者说心口不一。玄奘的心口不一不是虚伪,而是用心混乱,否则也不会有代表暴力的段小姐的出现。他的本心是坚信大乘佛法的理念的,但是面对种种妖魔作乱,却采取了和大乘佛法背道而驰的手段。所以为什么说段小姐出现是面目黑污不洁?因为体现了玄奘内心对暴力的态度。
心口不一的实质是自我矛盾。玄奘见师父吃鹅腿说不好,是有违清规的。这代表他所理解的驱魔理念,只是一种需要坚守的规矩,没有真正理解唤醒真善美的不是儿歌,而是儿歌中蕴含的他自身的真善美。
师父说他心中没有鹅腿,所以吃了也无妨。这是告诉玄奘,只要心中的真善美不丧失,驱魔何必介意自己用了什么手段呢?何必介意自己展现的形象呢?马丁•路德曾说过一句话,不择手段,完成最高道德。既然目的是为了驱魔,那么自然就会不择手段来完成。如同段小姐的法器——无定飞环。无定飞环变化万千,形态不一,正是不择手段。
但这是一句很险的话!若是不理解,就会举起道德的大旗做尽恶事,看世上那么多利用宗教、宣称聆听神灵之言而行恶的,莫不如此。
所以师父后面还有半句话,心中想吃,嘴上却说不吃,这才是问题。这是澄明之道。这句话可以说是玄奘喜欢了段小姐,却不肯承认。引申而言,也是玄奘选择了暴力,却不肯承认;也是玄奘心中有对自我满足的需求,却选择追求众生。
手段不是问题,看不见自己做了什么才是问题。暴力不是问题,用道义和目的掩盖暴力的本质,这就是问题了。任何手段不会因为目的而改变性质,这是最基本的澄明。
师父的意思是,先接受自己,正面的面对自己!
玄奘为什么拒绝了段小姐,甚至是逃走,因为在他看来,那是小爱,是自私。他不允许自己自私,也不允许自己在乎自己,更不允许自己是如此的情绪化和暴力,这是一种典型的宗教式的精神自洁。
其实不知关爱自己,如何关爱众生呢?因为自我本身也是众生之一。事实上无论是喜欢了段小姐也好,还是选择了暴力也好,都没有关系,关键的一点是不要欺骗自己。
本来善没有任何标准,但是我们选择以满足他人为善。本来自我没有任何样子,但是我们选择让自己成为众人喜欢的样子。
师父是个光头,却选择戴了一顶假发,这是他和世人在一起做出的选择。除了作为喜剧的搞笑之外,也体现出了对于玄奘的示范,真正调和本来面目和展现的样子。
《西游记》原文之中,就是在高老庄收服了猪刚鬣成为猪八戒。高老庄除了地名之外有一个意思是老庄为高,老是老子,庄是庄子。老庄是自然之妙,察名实之辨,与道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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