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

多少次行于逆流之中忘我挣扎，几欲堕渊；又有多少次光线射入阴霾时，惊觉身置群鱼之中，不知何往。阿飞在这片金黄的暗流中昏厥又清醒，循环往复，似无尽梦魇。他却从中得到一种异样的不真实的幸福，电流般从一张一合的鱼鳍滑至悠长的鱼尾。

忽而他听闻压抑的喧闹从鱼群之首遥遥而来:

到了到了终于到了！

龙门。这呢喃之语出自每个人口中，而其真身又似乎缥缈无根在沸腾的黄河中翻滚而出，轰然树立。

"龙门山，在河东界。禹凿山断门阔一里余。黄河自中流下，两岸不通车马……每岁季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鬓发苍苍的爷爷不厌其烦地给阿飞讲述鲤跃龙门的壮景，仿佛这话已从千年之前扎根，而播撒这个种子便是他毕生的使命:

“江海大鱼薄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

阿飞家一贫如洗，每日不填温饱，却从未忘却龙门，可见"为龙"二字在鱼界的千家万户中何其重要。鱼跃龙门，便能飞升成龙，而龙门之后有怎样旖旎的景色，奢靡的生活，无人可言，却不言而喻。

但对于少年阿飞来说，这都没有比能吃上一顿饱饭，玩一场捉迷藏来得有吸引力。在这山间清泉中，他是早春一片新叶：深山静谧幽深，鲜人问津；而他往来翕忽，与寂寞的流水相戏，渐渐从这寡淡的日子中获得悠然自得的从容。

"那么跃过龙门之后又能得到些什么呢？"他望着爷爷摇头晃脑滔滔不绝，百思不得其解这龙门的魅力。

爷爷眼中迸发出神往之情，很不幸和阿飞肚子发出的咕咕声碰撞，他叹了口气，缓缓道:"阿飞啊，那龙门之上有着你最想要的东西，你可以尽情做你喜欢做的事，完成你渴望的心愿。"

阿飞扬起头。

爷爷看着阿飞。仿佛看见所有年少不谙世事的光阴。他默而不语，用笃定的眼神回应。

阿飞消失在泉底，片刻之后一跃而出，三尺有余。水汽随他而出，在空中氤氲出一抹淡色长虹。这是阿飞第一次跃出水面，去感受水外的世界。微醉的清风，晕眩般的失重感令他心动，他竟爱上这悬空的自由。

一年后，阿飞的天赋和练习使他成为最年轻的跃龙门选手。跟随这队伍浩浩汤汤，问及跃龙门的理由同伴的回答纷繁不一，诸如远鱼群之俗，取得至高无上地位等等，而他从来缄默。

尽管此时黄河中千万颗心躁动不安，暗流涌动，河面仍纹丝不动，坚冰万重。透过冰面隐约望见这鬼斧神工下的龙门，春意正从这扇门的顶端一泻而下，直奔鱼群中来。凛冬的坚冰，便是在第一只锦鲤破冰而出之时，被醉意满盈的阳光化解。温暖侵袭进鱼群，此刻成为致命的诱惑，引诱鱼群满怀信心地蜂拥而上。

阿飞探出水面，想一睹一跃成龙的盛况，然而眼前只若爷爷描述中隐去的后半句：那群鱼化作鱼雨纷纷陨落，曝腮龙门，成为残疾。多年后的阿飞看一切已如云淡风轻，追忆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份成人礼：这样的追逐之下最不缺少的就是残忍。而现实不给少年阿飞任何思考空间，求生欲化为他最大的动力，电光火石之间，他忘记巨石骇浪，拼命往上跃，竟过龙门。这是他最痛苦的一次飞跃，同样也是最快乐的飞跃，他从来没有如此轻快的感觉，离水的晕眩不复存在，随之而来的是飞升云颠，一跃成龙。腾云驾雾之间，那龙门之上的琼楼玉宇尽收眼底，阿飞只匆匆一瞥，转眼翻腾在层峦叠嶂的云山之间，一睹天地风采，尽享春风之快。

一番游历，阿飞姗姗来迟，回到那琼楼玉宇之中。迎接他的是毕恭毕敬的锦鲤，他们列成一排，纷纷下跪，道：尊主！阿飞被这样的口号所震惊，在他的家乡，这样的下跪礼是给已逝的先祖行的。为首的锦鲤有条不紊地介绍道：这些奴才都是伺候主人洗漱更衣，饮食起居的，有什么需要尽管使唤他们！

奴才是什么？阿飞从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难道奴役，指使别的鱼便是值得如此多鱼儿曝鳃龙门的原因？

而走进这外表精雕细刻的危楼，阿飞的恐惧和困惑了更深一层，建筑内部竟是如此简陋，黄土坯为四壁，腐朽的木椅布满灰尘，而许多在之前早已飞跃成龙的同胞们正在屋内走来走去，把玩手中的石头。

他探前去问：前辈，这石头有何特别？

“尊主”一脸讶异：年轻鱼啊，我看你小小年纪怎么眼神不好呢，这分明是黄金！

阿飞再去问另一个“尊主”，他答曰：这分明是宝刀！

再有，答曰：这分明是美酒！

阿飞幡然醒悟，这分明是一片荒原铸就的炼狱，但对眼中有对物质和权力的无穷渴望的鱼来说，竟是天堂。他顿时一阵恶心，想逃离此地出去透透气，然而四面皆壁，竟无出路。他绝望地奋走疾呼：醒悟吧！这欲望搭建成的琼楼玉宇，不过是心底一望无际的荒原！

然而没有鱼回应，所有鱼都甘愿沉沦于这富贵温柔乡，不问真假，亦未曾有人离开。无论在鱼界是长的短的，胖的瘦的，博学的或是浅薄的，高尚的或是卑鄙的，终不能免俗，自甘被软禁在这高墙之下。

静坐沉思，在山间生活的日子奔涌而出。他想念清晨浓雾弥漫，想念午后温暖清流，想念夜晚林间荫翳，凤盖棽棽。若不是他眷恋在空中飞跃的轻盈，若不是他好奇飞升而上的快感，若不是渴望一睹天地沧桑，以为这便是自由，如何能放弃这乏善可陈，却真正自由的生活？

而今心愿已了，阿飞不顾一切，开始用石头刨砸黄土壁。很快他刨出一个缺口。玉皇大帝唯恐他破坏了这和谐的秩序，连忙让天兵天将将他请上天庭。他被迫伏于殿前，接受玉皇大帝审问：

汝欲何物？

空无一物。

为何跃龙门？

为跃龙门。

心愿了否？

此生无憾。

玉帝一叹，下令:放他回去。

一阵晕眩，如梦魇一般，阿飞苏醒于虚无缥缈的河流之中。

多少次行于逆流之中忘我挣扎，几欲堕渊；又有多少次光线射入阴霾时，惊觉身置群鱼之中，不知何往。阿飞在这片金黄的暗流中昏厥又清醒，循环往复，似无尽梦魇。他却从中得到一种平凡却异常真实的幸福，暖流般从一张一合的鱼鳍滑至悠长的鱼尾。

忽而他听闻压抑的喧闹从鱼群之首遥遥而来:

到了到了终于到了！

龙门。这呢喃之语出自每个人口中，而其真身又似乎缥缈无根在沸腾的黄河中翻滚而出，轰然树立。

……

阿飞第一个破冰而出，完成最后一次飞跃，他看见水花在身旁炸裂，化成绚烂惊虹。俯视涛涛黄河，他毫不犹豫，转身堕渊，曝腮龙门。

真正的春天便是从这一刻开始。

后记:

然而故事并非到此结束。阿飞与同伴拖着残破的身体逆流回乡，回到那山间清泉，已是期年之后。他笨拙的身体与流水相认，山依旧，树依旧，而他身下已非昨日寂寞水流。随后他的同伴们惊呼:"这分明是玉璧雕砌成的小池，池中盛满玉露琼浆！"

阿飞惊觉，原来世间无处不荒原！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然逃出欲望的樊笼，未曾想活在这世界本就是活在一个巨大的樊笼。此刻的他显得如此愚蠢可悲。随后一种寒入骨髓的恐惧侵袭而来。眼前的青葱岁月又是否也是海市蜃楼？隐藏于安详的表象背后，他如此牺牲换来的崇高追求之本质，是否也终不能免俗、终令人失望，仍是一片寂寥荒芜的景象？

阿飞没有思量太久便释怀。何必呢？时间本就是真真假假，希望孕育着失望，更何况，作为有血有肉的鱼，谁能真的做到无欲无求呢？既然眼前如此美景，便好好享受吧。

大千世界的凛冬未曾离开。但起码，阿飞的春天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