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金山

作者: d5571f6d8d48 | 来源:发表于2018-08-16 23:25 被阅读3次

    斜莺穿柳,群蝶迷芳,来不及看到北固夕照,金山残阳,天际兀然涌起一叠叠黑浪。

    北山甘露寺的鲸钟为何久久沉默?南山承庆寺的法幢为何招展惊翻猎猎作响?我本要做河东狮吼,鸣大法螺,演慈悲法音,度化狂魔,然而敲钟的沙弥惊慌丢了铜锤,风瑟瑟,天惨惨,我只能发出一声不成样的嗟叹!

    咚——


    我无根无形,辗转奔流,昼夜不停。

    我无性无情,不悲不喜,宠辱不惊。

    我本是钱塘江潮素湍霜雪中的一抹,自以为修得出离,不入轮回,就在即将涌入大海、超脱俗世的刹那,冲动,毁了我的积年修为——我听到袅袅断肠的控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顷刻,我受到感染,我没有血液,可身体在沸腾!我没有感情,可心窍在痉挛,疼!疼!疼!

    我卷集着、呼啸着、翻腾着,同情化作无明嗔恚,涟漪化作罗刹金刚,我,惊涛骇浪,排山倒海。

    我违背了自然规律,沿着京杭古运河,逆流直上!虾兵蟹将持螯浪头,挥戈舞戟,摇旌蔽日,喊杀惊天。

    我在干涸的河道奔流,我的愤怒在肆意漫卷,昔日的黍稷盈畴,烟火人家,都在汪洋中沉没谷底。

    浪花滔天,雷电列缺,一条青麟巨蟒,血口长信,穿梭急湍,一白衣女子,伫立蛇头,凤目圆瞪,青丝披散,手持雌雄刃双锋剑,腰缀同心结白流苏,我的心与她的心合为一体!

    我裹挟着泥瓦椽木、禽畜尸身,吞噬着无辜的众生,浊流是我受伤的情,漩涡是我挣扎的心,我要摧毁自以为是自私自利的人!沉浸于报复的快感中,我再无一丝恻隐。

    惊慌、死亡、沉没。

    男、女、老、幼、壮、病、强、弱……

    我看到一张张表情定格的面孔。

    呵,这就是人——

    胆小的人,懦弱的人,不堪一击的人!

    曾经,我潺湲流过,爱过羡过留恋过的人!


    说我坚韧,要千百年我才改变;说我愚钝,要千百年我才改变。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我经历的就是大年——亿万春秋的轮转。

    水?

    怕什么,什么事不是“洒洒水啦”?

    水濯我足,曲迂萦和,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水没我膝,波光粼粼,黑云翻墨斗,白雨跳珠乱;

    水淹我腰,浊浪排空,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水浸我胸……胸?既非草木有情,那我是男是女?

    水湿我颈,我的身体膨胀,松软,分散。

    水侵我头……啊,水没了金山寺的阶,冲了金山寺的门!

    嗨,没所谓,亿万年前,我也曾淹没水底。

    说我坚韧,要千百年我才改变;说我愚钝,要千百年我才改变。

    ……


    这是什么样的灾难!八风吹倒莲花座,群魔扰乱方寸台。

    钟,莫惊慌,收束身心,提点正念!

    水,莫嚣张,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山,莫沉沦,你是我体,我是你心!

    斜雨如封似闭,如一道道鞭痕,密不透风地掴着我的窗楞、我的画扇、我的琉璃瓦、兽头檐。

    我的脊似乎受了伤风,我的梁椽似乎染了湿寒,我的蟠龙柱似乎骨折断裂。

    雷电甩出明亮的影,浪头狠狠撞着寺门。

    我看到青白二气在浪花中蜿蜒。水!尽管来冲毁我的色相,你却无从摧毁我的法身!你本眷恋人间,何故由爱生迷,由迷生嗔?爱本无错,既种爱因,苦乐皆果,你在出离转身的那刻,为什么不做好承受的准备!

    水中的妖邪凶相毕露,大殿的佛陀拈花一笑。

    水,面对和你的纠缠,我只说法讲理,绝不逃!


    水漫过石阶,精怪围困山寺。

    我护持净地,紧咬牙关——那两扇漆朱镶金的大门。

    我的牙床战栗,两腮麻木。我早应该料到今天的灾厄!

    那是一天前,一个鸟声婉转的晨,青林飘渺着雾的游魂。露冷霜滑,苔痕阶绿。在玉阶隐隐处传来仓促的踏杂,只见一俊秀少年狼狈登阶,手脚并用。他的面孔泥汉污浊,毫无虔诚,显然,他害怕,他畏惧——凡夫俗子共有的情绪。他终于找到我的面前,气未喘匀,衣衫未整,咣咣凿着我的面门,道:“师傅,救我!”

    方丈引他至偏殿,整整一日,焚香开示。我耳目暗昧,不得闻听其祥,直到晚钟铿锵,我才看到方丈满脸疲态,迈过门槛时险些跌倒,他边骂着“木头”,边气呼呼唤着沙弥:“茶水呢,快倒水来!”

    那清俊少年尾随而出,傻傻的,呆呆的,跟屁虫似的粘着方丈,大殿、禅房、斋堂、茅厕——

    方丈攥着拳头暗自较劲:“少年,别逼我。”

    少年:“只要师傅用那钵盂一扣,要不一根禅杖,走你,小生也就心安了。”

    方丈:“我没这本事,只有一张嘴,授业解惑。”

    少年跪下苦求:“那妖怪吸我元阳,端午更是现形惊吓与我,不日就要剜出小生的心肝来下酒!”

    方丈:“你丫纯粹迫害妄想症,那白蛇替你开药铺、盗仙草,如今更怀了你的孩子!”

    少年:“那生下来不就是一个人妖!”

    方丈:“我无语了,你走吧。”

    少年惶惶离去,方丈忽然叫住他。

    少年:“师傅想通了?那请速速提起裤子,随我去降妖除魔!”

    方丈:“不可救药……去给我拿厕纸。”


    人大抵执念深厚,同情多于思考,从不考察。

    正如多数人都以为我矗立金山寺,哈哈,怎么会呢,金山寺位于镇江金山,而我屹立杭州西湖畔,两地相去300余公里,开车三小时,高铁两小时。

    书归正传,话说那白蛇救夫心切,水漫金山,法海容许二人相见,若许仙不弃,便许二人再续尘缘,若许仙畏惧,便要白蛇即刻回山,莫误仙缘。白蛇只道海誓盟山,永不退转,谁料许仙一心认定,人蛇疏途,遂千万叩拜,恳请法海收服蛇精。那白蛇见人性冷漠,情色实空,便从法海处受戒皈依,将两股剑合作一锋,斩尽烦恼丝,买了高铁票,往雷锋塔下修行去也……

    胡言乱语,善哉善哉,可哪个版本的故事不是胡言乱语呢?可放眼望去,惟我这版本最真实,毕竟许仙是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战国时的老祖宗就看到了人的本性,《鬼谷子》中的“其道一也”,陶弘景注做“趋利避害”,看似无可厚非,然而细思极恐。

    我是塔,势如涌出,孤耸天空。六角飞檐高啄,啷当铁马琮熔。

    传说我镇压着一条善良的白蛇,于我看来,畜、妖、人、僧都不过是修行者,我镇的是白蛇,还是世俗的恶毒呢?人们憎恨蛇蝎心肠的人,同情心地善良的妖,这是难得智慧的分辨,然而憎恨和同情又能怎样呢?

    我独立湖岸,遍看人间,色相的宇宙本质就是躁动不安,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修行涅槃,从一个层次到更高的层次。白蛇的悲剧无非它的俯就,它的牺牲,它的赌注,都给了一个人,一个注定囿足不前的人。

    我是塔,我不是恶人的帮凶。

    我是塔,我从未镇压白蛇,只守护者释迦牟尼佛的舍利!


    1924年,雷峰塔轰然倒塌。

    倒塌原因是市民以为塔砖可镇邪祟,遂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搬砖凿砖挖砖运动。

    “侬家莫塔砖不啦?偶家三十几块嘞。”

    而我,就是压垮骡子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准确的说,我是让雷峰塔扑街的最后一块砖。

    那是个盛夏的午后,水波潋滟,白塔照影,断桥游人欲断魂。我远远看到一对男女断桥相遇,各执一把湘竹纸伞,相视一笑。

    忽然,天崩地裂,我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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