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巴扎
03 地下巴扎
门口的胡人直愣愣地看着两个汉人走了过来。他立刻看出这两人绝不是交河城的汉人，却径直向门前走来。他立时从石凳上弹起。
隔了四五步远，杜巨源哈哈一笑，随手向胡人抛出一物。那胡人扬手接过，却是一枚闪亮的银币，银币上刻着一个带着王冠的虬髯男子。胡人不住翻动银币两面，看了许久。
“婆西亚、婆西亚！”杜巨源冲那胡人喊道。李天水知道他指的是波斯银币。数百年来，在西域、草原的商路间，波斯银币始终是贵重的硬通货，波斯国灭后，银币日渐稀少，其价值反而更为高昂。
孰料那胡人摇摇头，竟抬手将银币抛回杜巨源，极生硬地说了一句汉话：“你们，找哪里？”
“巴扎，巴扎！”杜巨源向这胡人比出一个三角的手势，李天水很熟悉“巴扎”，年幼时阿塔常带他去草原的“巴扎”，那是一排排暖和的毡帐，酒肉香气不时自帐间溢出。
“没有巴扎，别处去！”那胡人用力摆手，眼眸来回盯着两人。
“我是生意人，我的朋友，”杜巨源有意无意地抬了抬右手，翡翠的绿光自指间透出，“我们来做生意。”杜巨源干脆说起汉话。
“没有、生意人，这里，”那胡人的口气更生硬，“没有、汉人、这里！”
杜巨源叹了口气，右手伸入衣襟，掏出一物，那胡人目光一紧，手指亦暗暗向腰间探去，却听杜巨源缓缓道：“你听说过，红发舶主么？”
“什么舶主？”那胡人一愣，手指顿住了。
“红发，克孜尔、萨卡儿。”
“你认识，红发舶主？”那胡人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们，是朋友。”杜巨源学着胡人的语调，微笑道。
那胡人将杜巨源上下打量数回，眼神仍是不置信，却似缓和了一些。杜巨源忽然展开手掌，掌心上现出一颗径长数寸的大珠，剔透晶莹，只是在日头下，黯淡无光。
“你对着日头，看进去，珠子里，有圆点，似日光，”杜巨源将火珠递与那胡人，缓缓道，“你该知道，这珠子，是谁的？”
那胡人依言眯目看去，过了片刻，面色一遍，放下火珠，眼眸子又向二人来回瞥了数瞥，忽道：“你们，等一会儿，这里。”说完，自腰间掏了把长锁钥，转身开门闪入后，又迅速合上了门。
杜巨源负手静立，等在门外。李天水看着他，忽道：“这是米娜在井下捏着的那颗火珠么？”
“这种火珠只有一颗。”杜巨源笑了。
“但你把他交给了那个守门人。”
“你没看错。”
李天水又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你不像是那种人。”
“不像是那种对人有信任的人？”
李天水不作声。杜巨源又笑了。
“你也没看错。我只是相信自己而已。”
“哦？”
“他马上会回来，将珠子交还与我。”杜巨源眯起了眼，笃定道。
话音方落，门又开了，先前那个胡人双手捧珠递向杜巨源，目光已变得很友善，“舶主的朋友，便是，此地，所有人的朋友。随我走。”杜巨源接过，胡人便转身入门。
杜巨源负手挺胸，缓缓跨入木门。门后隐隐传来一阵乐音与笑声，不知为何，李天水心中却忽地一紧。
※ ※ ※
门后是另一重世界。李天水一踏进屋内，便觉眼前一暗，耳边却响起一阵喧哗，炽热的日光被挡于厚墙外，沿着墙边坐着一圈青年男女，皆是衣帽鲜丽，围着那屋子中央拍掌笑嚷。掌声节奏极快，和着嘈嘈切切的琵琶声，暴风骤雨一般，三个年轻乐师五指轮转，正弹得激昂，乐师前，七八对少年男女在羊毛毯上疾速旋转，个个面色通红，眉目含情。脚下则是杯盘狼藉，不时可见酒水洒下的痕迹。
这些人似乎已经在这里跳了一夜。
领路的胡人只顾前行，经过欢闹的人群，有不少人停下手，转脸直勾勾地看向杜巨源与李天水，好像是看着踏过自己领地的野狼。毯子上的少男少女仍在旋转腾跃，浑似已忘了周遭一切，一阵烤肉焦香自他们身边飘过，李天水的鼻子皱了起来。
那胡人头也不回地掠过舞者，向角落处行去。肉香更盛，原来离毛毯十余步远的暗处，置了两排长条木交椅，左侧椅上摆了七八个金银酒壶，右边架子上的烤肉正滋滋冒油，中间则有一块挡板。一个矮胖的胡人正在向烤架里加炭火。那干瘦的胡人径直向那块挡板走去，离了五六步，加炭那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干瘦胡人指了指身后两人，迅速说了句胡语，那矮胖子便向李杜二人扫了数眼，点点头，打开了挡板。三个人先后走入酒肉柜台后的石屋暗角。
那矮胖胡人自架子便抄起一把割肉尖刀，忽地蹲下身，竟将刀尖扎入石地中。李天水这时方发现地上裂开了几条细缝，便见这胡人极利落地连撬了六七下，却听“咔”的一声，一块两尺见方的木板竟被生生撬起，胡人略一发力，那石板已被掀起，一个乌黑幽深的方洞立时显于地上，洞口处隐隐有数级台阶，通向地下。那干瘦胡人对着李杜二人指了指那方洞。杜巨源拿脚试了试第一级石阶，李天水忽然笑了：“我也可以先下去。”
杜巨源皱了皱眉，抬脚缓缓走了下去。
石阶很长，约有三四十级，方入洞后甚是黑暗，但只走了十余级，二人俱放松下来，不仅石阶渐行渐宽，前方两侧壁上又亮起了银制的鸟首烛灯，越往下越亮，且有嘈杂的人声不住传来，与那百里深井自是有云泥之别。
再次踏上石地时，李天水不由眼前一眩。
石阶尽处，乃是一个极广阔的地下市集，可容千余人。十数台径长数尺的三层灯轮自极高的天顶上垂下，黄金灯架光彩夺目，灯轮下，距石阶不远处散列着七八顶虎皮圆顶帐幕，帐外货摊琳琅，李天水仿佛还闻到了一股股异域的熏香。穿梭于帐幕间的客人，多以长及脚踝的羃篱蔽体，只露出双目。其余亦是紧裹头巾。
李天水第一次看见如此奢豪而奇怪的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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