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厕所里只有他一个,白森森的的瓷砖反射出寒气逼人的冷光。在最里面的隔间,把门反锁。男生烂泥似地依附着墙面,一点一滴地滑落到角落里,抓扯后脑茂盛的卷发。凌乱粗硬的发丝将手指缠绕,以至于不得不连根拔起。他捶打墙壁,一下,两下,三下……越来越快又逐渐停止,而后无力地抱住自己的双肩。啜泣,浑浊的泪水仿佛爬满了细菌,和黏稠的鼻涕混合后散发出和厕所一样的气味。弯曲颤抖的手指犹如章鱼的触腕紧紧地牢吸在自己的脸上,恨不得把这张丑陋的脸皮撕下来。难以遏制的哽咽令他呼吸急促,堵塞在心间的痛苦终于还是没能吼叫出来,尽管已经咧开嘴,连牙齿都有松动,却也无声收场。走出来,拧开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去脸上的秽物。等待铃声,等待脸上恢复成先前的臭皮囊。对着镜子,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的笑容,僵硬的肌肉好像已经坏死烂掉。
趁着下课,他才有机会溜回座位,埋着头,终究是一副掩耳盗铃的模样。怎么会没有人注意到他呢?从进教室门的那一刻起,厌恶的表情便辐射开来了。他能感觉到,还能听得到。坐下来,连同桌都不敢看,他正盯着自己。是什么样的眼神?和别人一样吗?他忍不住转过头,又苦笑着赶紧低垂下来。手指飞快地翻阅书页,潮湿的眼眶被吹干了吗?
“那你去哪儿了?”
“操场。”
好不容易才把脸皮拉扯出一个笑脸,僵硬的面部肌肉却又再次垮塌下去。丁裕家躲避同桌的关切,心里却亮起烛火般的感动。不大,但要把冰冷的心房呵护温暖,足够了。
孙绪真意识到,如果再不把笔墨印刷在卷子的空白处,那么假期结束时将无法完成各科作业。闷热的空气盘旋在卧室四周,他匍匐前进从床头爬向床尾将自己搬弄到椅子上,勾腰驼背盘腿而坐,伸手拖拽书包把里的卷子倾倒在桌面——一盒磁带也顺势滑了出来。孙绪真微微一怔,仿佛从未见过此物。这盒磁带本不属于这里,它存在的理由取决于另一个人,这也是它自身价值的体现。他注视它,它则静止不动,神秘而又突兀。
Beyond。
牵过一张卷子将其盖上,然后把旁边的抽屉掏空,里面装着的尽是些零钱还有早该清除的杂物。随后,少年望着桌面隆起的卷子发呆,遮掩在下方的本该是份礼物,那沧桑的呐喊仿佛都还随着熟悉的旋律在涌动。孙绪真掀开卷子用手指迅速地将磁带抓住,拽着扔进抽屉,一直塞进最里面,紧贴底层。接着,再用电影杂志一本本填满,往缝隙里一根根塞入钢笔、铅笔、圆珠笔、所有的笔。就这样把磁带埋葬在拥挤的记忆里,埋葬在这密闭的房间里。
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拉上窗帘也遮蔽不住屋外耀眼刺目的阳光,七月份的太阳从不休息,而且离地球越来越近。第二天,又是这样;第三天,同样如此。孙绪真关门闭户地躲藏在自己的卧室里,颓丧困乏地平躺在床上微睁双眼,再也无法确定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由于身体各项机能都用来排热,所以他减少了自己的活动,随意栽倒在床上不在乎呈现出何种姿势。孙绪真似乎有意要让自己陷入昏迷,在这种非清醒的状态下梦境和幻觉相互介入——卧室,森林,海洋,天空,宇宙——任何地方,也许是类似于未出世的婴儿置身于子宫里的感觉。他迷恋于此,沉溺其中,伴随着温度的变化消耗掉一整天的炎热时间。但袁丽莉和孙国忠可不这么认为,这也令孙绪真在家里愈发不受待见,为此他不做出任何辩驳。
八月初的某天,孙绪真被袁丽莉强行要求下楼活动,他说好,并选在了第二天的午后,烈日最为灼热的时候。当少年踏出楼宇的阴影,当阳光辐射在他的皮肤,冰冷的触觉似疾驰的列车碾压刺痛着孙绪真的四肢。但这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仿佛身体的应急措施,这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神经忽略了它。孙绪真漫无目的地如行尸走肉般在酷热的城市游离,机械地摆动手臂,即便汗流浃背也无法使酸痛的腿脚冷静下来。相反,他马不停蹄地从一个交通灯赶往下一个交通灯,从一个街口奔赴下一个街口。顶在头上方的太阳越是炽烈,心里的阴影就越是黑暗,那丑陋的触角已从天空伸向肉体。
意外,这正是孙绪真想要阐述的,就像陨石从大气层划过,有时会坠落在地球某处,山脉,平原,森林,海洋,城市……当人们抬头仰望时也许会错过某个人,但当他们低头垂目时又会错过正在发生的事情。关键在于,你要在那里。孙绪真在寻找一个目标,带着兴奋与期望,然而掩藏在这急迫心理下的确是退缩与懦弱。他需要一目标,一个人,来填补自己此时空白的大脑。那人也许就在下一个转角,下一个商店,下一个路口。但满是羞耻的恐惧却不允许孙绪真迎上前去,所有的愧疚和道歉都封堵在喉咙,好比是沼泽地里腐烂的的泥土,恶臭着将他窒息而亡。
Amani。
如此熟悉……
白底黑字的招牌在孙绪真瞳孔里高频率地闪烁,引发了他潜伏的病症,眩晕着,喘息着,忍受着。这会不会和丁裕家有关呢,他会不会就在里面呢?意外中的再次相遇,亦如概率中的首次相见,让背叛和原谅都成为顺其自然的一部分,使得万事万物都向着美好的一面生长。孙绪真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招牌下的大厅里有一群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满屋子都是他们,还有静止的乐器。学员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听来的闲言碎语,嘈杂的声音混淆在一起,谁也没有注意到有外人走进来。惊呼和愕然显现在各自的面目表情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对方理解到自己的意思。孙绪真伫立在他们中间,逐渐判别了声音的来源,也辨识出言语里传递的信息。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反噬着同一件事,同一个人,使得真相更加可怕。空调浑浊的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一点点封闭着孙绪真的感官……他夺门而出逃离这个寒气逼人的房屋,在被烈日炙烤的瞬间,胃里翻江倒海恶心难耐。街道两旁的玻璃反射耀眼刺目的光亮似乎要剖析心中的阴暗,孙绪真晕眩迷糊,失魂落魄地沦陷于痛苦与折磨的漩涡,心底的绝望和恐惧屏蔽了所有的感官。一回到家,孙绪真便趴在洗手间呕吐起来,虚脱地栽倒在床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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