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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轻抚过古老的城墙,从远古传来的冰冷让我微微一震。
“姑娘,你看起来很悲伤呀。”旁边卖糖人的爷爷笑着看着我,抬头瞧瞧这古城墙,“这城看似坚不可摧,实则有无数人葬身在此呢。”
我抬手摸摸眼角,很湿却没有泪。
一阵晚风,那城墙之上,仿佛有白裙女子,微微笑着。
我问,“那是谁?”
王朝同庆,因这城中的王终于喜得公主,为此,举国大赦。
公主得名月恒,如月之恒,足见受宠。可公主的母妃怕名字太重,恐给自己的孩子太多波折,便唤乳名:随遇,意为随遇便安。
母亲爱孩子,从古至今,就是如此。
我上面有七个哥哥,大哥,就是当朝的太子,叫日升,刚好是和我名字呼应的,不过,我总以为,还是随遇更好听。
今日,刚好是我满十四的生辰。父皇刚刚传人来,说是在王宫为我摆下宴席。
我坐在梳妆台前,摆弄自己的头发,想想自己正襟危坐的样子,便觉得无聊。
“公主,奴婢为您梳妆。”丫头平安低着头说。
“嗯。”
她轻轻梳着我的发,我无聊的透过铜镜看她的样子,嗯,平安还是挺耐看的,尤其那樱桃小嘴,格外喜人。
“平安,最近可有好玩的事?可闷死我了。”我手里摆弄一只玉簪,一边漫不经心的问。
“回公主,近日,邻国国王将嫡子送来了。”
“什么?”我兴奋的回过头,却硬生生的揪疼了自己的头发,手里的簪子落了地,“嘶……好疼。”
“奴婢该死。”平安吓得跪在地上。
“哎呀,快起来,是我自己不小心。快告诉我那邻国王子的事。”
“是。”
连年征战,成王败寇。输的,为保一方平安,将嫡子送入他城作为质子,也是常有。只这次,那来的王子,为举国唯一的皇室男子,如我一般,是这城唯一的公主。
也许,他有过挣扎,有过抗拒,只是,在国家面前,谁能说自己足够尊贵呢。
坐在宴席之中,父皇和母妃一边笑着夸我又漂亮了,一边将地图拿给我看,“遇儿,这座城是父皇送你的生辰礼。”说着还指了指地图右下角的城,那座名作“遂安”的城。
“咦,这不是我朝王土呀,父皇您又诓我。”我装做生气的样子撅起嘴。
“遇儿,从此以后就是王土了。”
我抬头看着父皇,他眼中的笃定和骄傲那样明显,我跪下谢恩。
几位哥哥的礼物也是让我出乎意料,尤其六哥的,他送的是一头红色小马驹,深的我心。
从此,我就是一座城的主人,那座城的兴衰荣辱,都与我息息相关。
可我后来才懂,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的好。
十五岁那年,除夕夜。
我一袭红色斗篷,在回宫的路上,第一次遇见邻国质子。他衣裳单薄,有些瘦,脸上棱角分明,那双眸子里,像浸了冰般的寒。
他轻轻俯身,“百里颜铎见过月恒公主。”
我心里一阵酸楚,明明同是皇子公主,却偏偏要向我行礼问安。
“请起,月恒见过百里皇子。”我还礼,他吃了一惊,眼中有光闪过。
“今夜是除夕,皇子可有去处?”
他的唇微微抖了抖,笑着回,“便在府中,只因离子时还有段时间,便出来看看这万家灯火。”
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为你而亮。
我点头,匆匆别了他。
我从小养尊处优,父皇从不肯让我见到些许疾苦,可我见了百里颜铎,却生生的有些厌烦父皇。
众生平等,可偏偏有人,离乐得苦。
我遣人为百里送去了棉衣和年夜饭,拿着烟花想了想,最后还是放下了。这短暂的欢愉明亮后,又终归凄冷,还是不要送了吧。
初一那日,我和父皇撒了娇,让父皇恢复百里颜铎的皇子待遇。
“遇儿何时对那颜铎如此上心了?”父皇一脸不悦。
“因孩儿的城原是他的城,孩儿不想夺了他的东西还苛责他。”
“你在怪朕?”
我跪下行礼,“孩儿不敢,只是想让天下人知道,父皇宅心仁厚,以德服人。”
父皇摆摆手,我行礼退下了。
六哥拉住我,“怎每次你抢了我的东西,还怪我没有主动给你?”
我抬头看着他,嘴角勾起,抬起脚狠狠的踩在六哥的脚尖,“我愿意!”然后挣开他的手,便跑开了。
六哥在后面“哎呦哎呦”的喊着,指着我,“随遇你别跑。”
不跑等着你打吗?才不。
那些年少的肆意张狂,总是随着一个人的到来而被打破。原本,我的世界是封闭的,却也因着他的到来,终于有了不同的色彩。
“月恒公主,多谢。”他轻轻行礼。
我笑着,“若不介意,唤我随遇就好。”
“这样好吗?”他迟疑的看着我。
“没关系。”
他低头,喃喃自语,“随缘而遇,随遇则安。”
我的脸蓦然一红,从没有人,那样念过我的名字。
大哥近来颇忙,他的妃无聊便来我这闲逛。
“最近大哥在忙什么?”
“听说父皇给他安排了什么任务,怪神秘的。”我的嫂嫂颇不满哥哥近来的冷落,委屈的模样真是让人心疼。
“嫂嫂,太子哥哥是未来的君主,自然不能陷于男女之情,你也应该多体谅些。”
“随遇,那是因为,你没爱过。”
我不懂,那些文人墨客口中的爱,那些女子依依不舍的情,究竟是什么东西。
能让那么多的人前仆后继,却至死不悔。
我看着嫂嫂眼中闪烁的光,有委屈,也有期冀,还有些我说不清的东西,我从未有过的,漂亮的东西。
暑热难耐。
我偷溜到荷花园,卧在亭子里乘凉。因父皇曾下令,不许女眷来此,所以,我这算是犯了规矩。
正舒服着,突然有人抓住我的手,我睁开眼,却见颜铎就在眼前。
“别出声,跟我来。”
我不明所以,硬生生的被他拉进荷花园旁的屋子里。
“嘘。”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我用唇语问。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百里世子,请问可曾见过女子在此?”
“不曾。”他淡淡开口。
“不对呀,刚明明看见一个女子呀。”有侍卫说。
“会不会看错了。”另一侍卫答。
“可能吧,估计太热了。”
说话声越来越远,我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那个,”我指了指他握着的手。
他下意识的松开,“得罪了。”
“你救了我,该谢谢你的。”
他低头看着我,“以后别来这了,你父皇会责怪你的。”
“你怎么在这?”
“暑热,你父皇便许我来这瞧瞧荷花。”他的声音有些低,“我也是才知道,这里不许女子靠近的。”
“不就是因为很久之前有个不得宠的妃子死在这了吗,父皇非要禁了此地。”我颇不满,明明避暑圣地呀。
他有些担心,“随遇,以后别来了。在你这,我宁愿相信鬼神之事。”
我不解,茫然的抬头看着他。
“因为你,我不敢冒险。”
究竟怎样才算在意一个人?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睡不着的夜里,我辗转难眠。黑夜中举起手,看着掌心,想着他就牵着我的手,跑过回廊,钻进屋子,轻轻不许我说话。
当脑海中,清晰的浮现“百里颜铎”的名字时,我的眼中终于有了和嫂嫂一样的光亮时,我知道,我完了。
十六岁,除夕。
我偷溜去他的府中,他瞧见我,一边责怪我莽撞不计后果,一边解下身上的斗篷为我披上。
我抬头看着他,他低头看着我,忽然有雪落在他的睫毛上。
“呀,下雪了。”
“是呀,下雪了。”
我伸出手,接住,看着它融在我手中。他拉过我,“别着凉。”
“颜铎,我想看烟花。”
“好,这就放。”
那一年,我和颜铎过了第一个除夕。我窝在他怀里,看着烟花在空中绽放,一朵,一朵,终究归于平静。
“颜铎,明年除夕,我们还在一起过,好不好?”我抬头看着他。
“好。”他笑着回应。
可是,为什么,你最终失约了?
十七岁那年夏。
两国签订了和平条约,父皇想了许久,还是决定放百里颜铎回国。
我心里很难过,却也知道,我没有开口留他的理由,也不想颜铎继续寄人篱下,提心吊胆。
他离开那日,我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他的马消失在尽头。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
原来,他如此厌恶这里,如此,想要离开。
颜铎,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舍不得吗?
回了宫,平安递给我一封信,我未来得及问,她便退下了。
“随遇,愿你往后岁月,安好如初。颜铎。”
我抱着信蜷缩着,颜铎,我再也不能,安好如未见你的时候了。
可是你,会是将来的王,也会有王后相伴,这段被囚的日子,你再也不会愿意记起,包括那个叫随遇的邻国公主。
二十岁那年,父皇终于要将我嫁出去。
却在大婚前夕,战争四起。百里颜铎带着兵马,大肆进攻我的国。
我披上战袍,要驻守遂安。父皇雷霆大怒,骂我荒唐。
“儿臣不能弃百姓于不顾,我是遂安的城主,该和他们一起。”
“这让你的哥哥和将军去就可以了。”
“儿臣心意已决。”
此去,誓与遂安共存亡。颜铎,终于,我又能见你了,是不是连苍天都觉得,若我草草出嫁,会抱憾一生。
颜铎,颜铎。
颜铎的铁骑并没有丝毫停下,所到之处,百姓流离。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生命那般脆弱,原来,一切与我想的,大不相同。
当我站在城楼之上,看见他兵临城下时,才知道,原来上天从不可怜谁,它只是想要捉弄我而已。
那样远的距离,我却能感受到,他在看我。他再不是从前那个温润的世子,也没有轻轻拉住我,唤我一声“随遇。”只是在一瞬之后,他发怒的大喊,“收兵!”
“公子,此时城中空虚,若退,等到援军来就……”他身边的副将进言。
“收兵!”他大喊。
“公子……”
“没听懂吗!我说收兵!”
我见过他害怕的样子,见过他卑微的样子,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见过他温润如玉的样子,却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样子。
陌生的,一如我从未认识他。
颜铎,你还是会攻我的城,是吗?
六哥急匆匆赶来,要将我带走。
“我不。”我坐在城中主位,执拗的不行。
“随遇,百里颜铎疯了,若这城他不夺回去,必会血洗我国。听话,跟我回去。”
“六哥,我不能抛下这里的百姓。”我抬头看着他,颜铎每攻下一城,就屠城三日,将历史的印记洗刷干净,若我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随遇,别任性。父皇和你的母妃还在等你。”
父皇,母妃?
我低头不语,“来人,上酒。”
我站起身,为六哥端了酒,“六哥,遂安城的桃花酿极好,饮了此杯,我就和你走。”
六哥不疑有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公主……”几名死士唤道。
“将六哥送回国都,不许有任何闪失。”
“是。”
“等等。”我叫住他们。轻轻走过去,将一张纸条塞进六哥怀中。
六哥,我能做的,只有与遂安共存亡。替我照顾好父皇和母妃。
纸条展开,一行小字。
“颜铎,请你,放了六哥。”
整整三日。
煎熬,苦楚,还有莫名的期待。
攻城的号角响起,我披上白衣,站在城楼之上。
“投降。”我轻轻启唇。
颜铎进了城,在城楼上寻到我。
“百里公子,遂安重新交付你手中,还请看在全城百姓无辜的面上,不要伤害他们。”我低着头,语气也弱弱的。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原来,低头是那样的难。
“公子,有敌国公主在手,还怕她爹不臣服?”
“退下!”他厉声斥责。
“随遇,你不该在这。”
“那我该在哪?”我抬头看着他,“你告诉我,我该在哪?”
“别怪我,如今,我要你,承受我所承受的一切。”他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
“被囚,被辱,被骗?”我笑着反问,难道我不在这,就能逃过这一切吗?
他只是看着我,再不肯说一句。
我转身,看着遂安城,“颜铎,你小瞧我了。我不会走你走过的路,即使,那座城里有你。”
“随遇……”他低声唤我,向前走了几步。
“公子,小心!”
可他没有停。
“颜铎,若我知道,你会如今日这般,从前,我定不会求父皇放过你。”
“随遇……”
“死了的人,欠了的债……”我笑着看着遂安,依稀记得,父皇将它赐给我的那日,笑着告诉我,随遇,遂安。
“颜铎,我想,换我来,囚你一生。”我回头,笑着看着他。
在他向我伸出手的那刻,决然跳下城墙。
随遇,遂安。
“随遇……”
我听到他唤我,可是却迟了,再也没办法回到那年除夕,我靠在他怀中,看着烟花绚烂。
以后,我终于可以,如未遇见你般安然了。
“丫头,拿着。”
我回过神,接过老爷爷手中的糖人。
“那位公子呢?”我问。
“听说成了王,可却一生后位空悬。”
我抬头看着那高墙,究竟,是悲还是喜,我竟说不出来。
囚爱半生,终究是谁拿着刀刃,将誓言忘却。
若有来生,我期盼,你与他,不再生于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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