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白。
一望无垠的雪白。
珺柳紧了紧身上的风衣,他适应不了这儿的风雪,也无法适应眼前人几十年如一日的背影。
她看起来像是和整个雪山融为了一体,却又好像根本不该属于这里。
她的发,银白似雪。
她的衣,鲜红如血。
女子淡淡道:”又是一年春了吧”。
珺柳薄唇欲启,却又听到了清灵的声音,“像是一种宿命,你每年都来,至今已有七十载。我等在这里,却也有七十载了。”
“阿卿”。 珺柳轻唤。
阿卿浅笑,天边就飘起了雪 。
珺柳望着雪花出神,“我皱皱眉头,只会绿了一根枝条,你牵牵嘴角,却染白了整个山腰。”
雪骤停,阿卿的语声忽然冷得像冰,“你修炼了七十年才能开口说话,此般胡言乱语,不怕我割了你的舌头吗?”
珺柳拂去了眉上新结的霜,“你是这天山的灵,你想做什么,可又有谁阻拦的了么?”
似是触及了什么往事,阿卿良久不语。珺柳却不依不饶,“你可想着有朝一日,离开这里?”
阿卿又是一阵沉默,才缓缓道,“我要等他。"
珺柳的眉紧紧皱起,像是下了极大决心,才一字一句道:
“可是他死了,死于你。”
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是七十七年前的初春。 洛域折了一根家门口的柳枝,去了叶,剥了皮。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衣衫,怕是从此,塞北的无数个夜晚,伴他的,便只有这一根柳枝和对家乡无尽的思念。
七年来,他负了无数次的伤,流了不知道多少鲜血。而那根柳枝,静静地躺在他的胸膛边,染尽了风霜。
他很爱雪,他爱在雪上写下杀敌的壮语,写下他爱的诗句。
中原的人都说,天山住着山灵,饶是再骁勇的军队,也抵不上山灵的福佑。 洛域很少度过那么冷的夜,明明身体抖着,奇怪的是,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温暖。后来他才知道,那天之后,山灵便陪在了他身边。
一次,他在雪地上画起家乡,却又什么呵痒了他的脸,他一转身,就见黑发如瀑的少女透着新奇的双眼,她竟不怕生,开门见山,“我叫阿卿。”
此后的一段日子,是他戎马沙场的七年来,最最难忘的时光。
罕见的大雪封山。 洛域的军队被大雪困了三天三夜,他的眉不经意的皱起,阿卿便懂了他的心意。
人们只道是天山有山灵,却不知山灵从来就不止她一个。 阿卿难得的用了计谋,坏了另一只山灵的法力。大雪弥漫的天终是见了晴。
阿卿心善,饶了那心术不正的山灵性命。她耗力过多,只好一步一个脚印走回洛域的驻地。 然而,尸横遍野,远非她始料所及。她踉跄地赶到洛域身边,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愿她为他动了杀念,折了修行。便自刎在了她怀里。
鲜血染红了她一身素衣。 再后来,天山便只剩下她一只灵。
天山,再也不是兵家必争之地。
三。
珺柳拾起积雪,放在手心,却是迟迟也不融化。他望着阿卿的背影,不胜唏嘘,“我每来一次,这雪便又厚了一分,你教这天山终年不见春色,可这愈来愈冷的,难道不是你的心吗?”
他并不给阿卿答话的机会,“你若真想等他,早就该前往中原,去等他转世的魂灵。而不是整日伫立在这望不到边的雪山。你以为你的心慈手软害死了他,便杀了害死他的山灵,封了整个天山。就是因为你懦弱,你怕你离开了天山的庇佑,就会散尽千年的灵气,你怕你见了他转世而来的魂,却不认得你,天涯陌路,是不是?是也不是?”
珺柳的胸口起伏不已,他方才化为人形,就耗用了如此大的心力,但他却万万等不得,这七十载的万里跋涉,这七十载的满眼风霜,这七十载她终日不变的背影,她以为他的苦可又少于她了吗?
霎时间,风云变幻。阿卿的手指凝结了灵力,她五指相扣,便狂风大作,她猛然回头,想要扼住珺柳的咽喉。珺柳终于见了她的脸,眉目依旧,可怎么就有两行清泪落下了呢?她那一声放肆又怎么带上了哭腔?
阿卿的泪落在了地下的雪原,化了层层的积雪,现了天山暮春时该有的模样。她的发从发梢开始变得乌黑,殷红如血的衣也褪成了素白。
她唤他“洛域。”珺柳笑笑,“七十年,你终于肯见我的脸了。终于不再面对终年不变的雪山了。”
阿卿的眼泪化了更多的积雪,她怎么就因为当年的过错那样幼稚地惩罚自己呢?怎么就不肯回头看看,陪了她七十年的那根柳枝,就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啊。
她忽然心如明镜,“你是洛域藏在身畔的柳枝。”珺柳便笑,“附了他魂灵的柳枝,还不是他本人吗?”
阿卿泪水绝了堤,他柔声安慰。“我难舍于你,便弃了转世,幻化为灵。附身于柳,虽说成灵的过程中没有意识,却也受着命运的牵引,陪了你无言的七十年。”
他又问起了初来时的那句话,“你可想过有朝一日离开这里?”
皑皑其雪,踏彼天山,莽莽其野,归我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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