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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晚归的飞鸟扑棱着疲惫的翅膀呼啦着从头顶的天空掠过,一头扎进苍郁的山林……
昙花迎着落日最后的余晖,眯着眼看着飞鸟消失的地方久久才回过神,用脏脏的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脏兮兮的小脸更脏了,她也不在意,小小的身子挑起装满水的扁担,扁担两头的水桶不大,但昙花身体实在单薄,走起来一摇一晃的,颤颤悠悠地往家去,看着像一个滑稽的小丑,身后大山的影子贴着她的脚后跟一点点地把她吞没在阴影里,落日最后的余光彻底消失在大山后面。
到家的时候,奶奶已经在简陋的厨房生火做饭,厨房灰暗,一灯如豆。家里只有堂屋有一盏瓦数不大的灯泡,奶奶说电费能省点就省点,在有些灰暗的厨房,昙花眼睛异常的亮,她清脆地喊了一声奶奶,奶奶温和地应着。
“我把锄头埋在了地头的杂草里。”虽然每天都这样做,但是昙花还是要说一遍,这是每天必做的课程。
奶奶点点头没吭声。
柴火映着奶奶的脸,让奶奶的脸看着有了一点红润的光彩。
晚饭简单,三个馒头,两碗米汤,一碟咸菜,还有昙花独有的一颗鸡蛋。祖孙俩就着微弱的烛光迅速吃完了晚饭。收拾妥帖后,昙花依偎在奶奶身边,没有光的屋子,窗外的月光显得特别亮,清冷柔和地透过窗户洒进屋内,让夜更加冷清、多了一丝寒意。
“奶奶,你再继续讲昨个睡觉前没讲完的故事呀。”昙花细声细气地说。
“你这孩子,就贪耳。”奶奶假惺惺地责备着,“昨天讲到了哪里?”
“讲到了土地庙,我们家前面那座山上的土地庙。”昙花立即接道。
“好吧,土地庙。”奶奶抿抿嘴,窗台上一盆鬼仔花在月光下轻轻摇晃了一下枝叶。“奶奶小的时候,有一次看到一头白色的鹿,我好奇地追过去,一时在山林里迷了路,摸索到天黑都没走出去,天一黑,山林里黑乎乎的可吓人了,听说有吃人的老虎,喝人血的山魃,我急得直掉眼泪,又饿又害怕。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座土地庙前,这座土地庙不知道存在多久了,反正那时候山下的人每到秋收农忙时就会来拜一拜土地公公,里面的土地公都看不出模样了。我看到土地庙忽然就不害怕了。”奶奶讲到这里眯了眯眼似乎在拼命回忆着什么,“土地庙面前摆着几个果子,应该是先前有人祭拜土地公公剩下来,没有被小动物吃掉,我想吃又不敢,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哼歌,声音很好听。我一想到竟然还有人就更不害怕了。这时从我前面的林子里传来脚踩在枝叶上的细碎的沙沙声。一个挽着竹篮的女人出现在了我面前,天太黑我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只知道她声音很好听……歌声就是从她嘴里出来的……”
昙花听得入了迷,但是别怪她好奇心太重,她忍不住打断奶奶的故事:“她唱的什么歌?”
“什么歌?让我想想。”奶奶笑了笑,思忖片刻,似乎对这首歌很喜欢,几十年过去了依然记忆深刻“山灵山灵,吾名秋冬,秋霜冬雪,赠予花魂……旋律很古老,后面是什么我不大记住了,我好奇地问她,你也叫秋冬吗?我也叫秋冬,我娘说我是秋末冬初,第一场大雪的时候生的,就给我取名秋冬了。”
“那个女人笑了笑说‘是吗?’,随后她把竹篮里的一捧野花放在了土地庙前,她随后扭头看了我一眼,‘这么晚了,你还在山里干什么?’,我说我找不到家了,她向我身后一指说‘喏,后面不就是下山的路。’我回头一看,还真是,透过月亮照下来的光,那条下山的路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了我脚下。那个女人站起身又像来时一样挽着竹篮走进了黑暗的树林间,背影幽幽,轻轻丢下一句‘下山吧,一直走,就能找到家了。’而后,哼着来时的歌消失在了林子里。我刚下到山脚,发现村里的人找我都找疯了,我娘抱着我拍打着我哇哇大哭。我给每个问我的人说是山里的一个女人给我指的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娘也不相信,因为他们找过土地庙附近,根本没见到一个人,而且,也没人听说,有人独居在山里,更别提还是一个女人。后来,我娘就让我别提这件事了。”奶奶讲完,低头一看,昙花眼睛已经困顿地合上了。
久久没听到奶奶的声音,昙花呓语般喃喃:“后来呢?”话音落就沉入甜甜的梦乡。奶奶慈祥地笑了笑,给她拉拉被子,也慢慢阖上了眼。
2、
昙花的母亲在昙花一岁的时候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别人都说她受不了山里的生活,嫌弃昙花的父亲没出息,穷。穷,似乎践踏了男人的尊严,昙花的父亲受不了村里的闲言碎语,一气之下出去谋生了。走的前两年还有消息,后来渐渐没有讯息,昙花的奶奶四处打听也打听不到,后来就渐渐放弃了,心里想着:只要不是死在外面,只要活着,扔下我们祖孙俩也行,这样也行。
于是,从此就昙花和奶奶相依为命。
早上,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子斜斜地照在昙花熟睡的脸上,昙花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胡乱套上奶奶给她洗干净的衣服,就趿拉着鞋啪啦啪啦地跑到水缸边,用木瓢舀了半瓢水来到窗边,认真地,珍而重之地给鬼仔花浇了水,因为这娇嫩的鬼仔花必须享受第一缕阳光下的畅饮,奶奶这样告诉昙花,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昙花谨记在心。奶奶说哪天鬼仔花开了爸爸就回来啦。
早上吃过饭后,是昙花的学习时间,昙花七岁了,没去过学堂,别看她没去过学堂,她可认识了不少字,都是奶奶教的。奶奶知道的可多了,问她啥都能答出来。
学习的时候,路过的村里人会打趣说:“阿婆,你上过大学,也得让孙女考上大学呀。”这时奶奶就会笑呵呵地应着。
空闲的时候,奶奶会给昙花做衣服,对着山林的方向,眼睛累了,就会看着山林,目光悠长,大山庞大的轮廓在奶奶的瞳孔里缩成了一个迷你的身影,似乎形成了另一个世界。
“山灵不见了。”有时奶奶会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见过呢。”昙花在旁边翻着一本破旧的图画。
“你见过?”奶奶疑惑又有点震惊地问道。
“嗯,在梦里,一个女人唱着歌,路过我们家,我给她水喝,她说不喝,她接了一杯月光呢。”
奶奶听着听着笑出了声,真是孩子心性。自从那一年大学毕业,身怀六甲回到村里,被人指指点点,父母谩骂,她绝望地跑到山里,在大雨中悲恸地哭泣。那个女人出现,给她一片芭蕉树的叶子当雨伞后再也没见过她。也许是大雨模糊了视线,也许是泪水欺红了双眸,女人的面容朦朦胧胧,依旧看不真切,但是她举着女人递给她的那片芭蕉叶,浑身湿透、踉踉跄跄地下了山。
山里的土地庙也不知从什么时候渐渐冷清直至荒废。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修建了第一条公路?从人们开始抛却锄头镰刀,换上机器收割水稻?还是从山林的树木被砍伐得越来越多……
人们不再深信大自然的馈赠。
那晚,奶奶也在梦里看见了那个哼着好听歌曲的女人,只是她这次不再唱歌,一个人坐在一块大石上,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发尾和石边的杂草纠缠着,难分难解。她慢慢回头,迷茫地看着奶奶,似在无声地落泪,黑暗在她周围蔓延开来,她轻启薄唇,声音模糊又清晰,裹挟着深秋的寒意:“让你的孙女昙花过来。”
黑暗遮天蔽日地卷来,恐惧如盖闷头压下,奶奶一瞬间惊醒,昙花在她身边痛苦地哭泣,满头大汗,额头滚烫。
昙花生病了,村里的医生来看过,开了药,不管用。村医来到后又重新开了药让奶奶去镇里的药房拿,奶奶又托人去镇里让人拿药,昙花吃了药好了一些,但也整天昏昏沉沉,烧退了起起了退,反反复复。奶奶心焦如焚,村里来了人让奶奶去找魂婆看看,奶奶犹豫着还是听信了,只要昙花好,怎么样都行。
魂婆说:“昙花的魂被山鬼勾走了。”
奶奶不信,哪来的山鬼,什么时代了,但是她没有反驳,魂婆说:“你在金乌落山的一霎那,太阴出现的一瞬间,把昙花女娃的一件衣服对着大山烧了,边烧边喊着昙花的名字,把她喊回来就行了。”
奶奶恭恭敬敬送走了魂婆,内心有点惴惴不安。
她听到昙花在屋里喊她,声音像小猫叫,又轻又可怜,生病一周,整个人瘦了一圈,越发显得瘦小,眼睛更显大了,平时大眼睛灵动地转来转去,这时,是那么的暗淡无光。
“奶奶,我想喝水。”昙花轻声地说。
“好好好,奶奶给你倒。”
看着昙花喝完水又昏沉沉地睡去,奶奶独自来到门外,遥望连绵起伏的大山,沉静地看着,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对面的大山如此高大磅礴,如此高深不可测。
3、
奶奶有点魂不守舍,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往山间磨蹭,一点点收起霞光万丈,她紧紧抓着昙花的外衫,一步步往山前挪去。走到山前一片田地里,这片田地,昙花和她经常在这里劳作,她劳作,昙花有模有样地学着,生动鲜活地在她周围转来转去。她就这一个孙女,从小拉扯大,是她的精神寄托,血脉相连。她慢慢伏下身,火柴轻声一擦,刚冒出一点火星就被山风轻轻一吹,余烟瞬间被风吹散。奶奶换了一个方向,用身体挡着山风,用手遮挡着火柴,兹啦一声微弱的火光点燃了衣服的一角,奶奶默念着:“昙花,回来吧,到奶奶这儿来,山里黑,你慢慢来别害怕……”反反复复像一个苦念经书超度自己的僧者,但是她哪有僧者伟大,只是一个寻找慰藉的普通人而已。
最后一丝火光消失的瞬间,猛一抬头,她似听到山林深处传来昙花的呼唤,奶奶瞪大了眼睛,松弛的眼皮都被撑开到极致,那一瞬,日月交替,完成了天地初始就被订好的自然法规,那呼唤如影随形般在奶奶耳边炸开,催促着她不顾一切向山林奔去……她看到了昙花。
“你忘了吗?你的父母怎么死的?他们说你命硬,克死了爹娘,你的儿媳呢?你见过她吗?昙花不是你儿子从外面抱回来的吗?你对别人说,你儿媳受不了家贫走了,你儿子呢?你几年前收到的一笔钱哪里来的?大山里又葬了谁?……你在自欺欺人,你在欺骗自己……秋冬,你在欺骗自己……”
像一个魔咒,这个声音在她脑海里不断一遍遍重复,好久没人喊她的名字了,她的名字叫秋冬,但是,是谁在对她说着这么残忍的话,声声让她泣血。
“我没有,我没有,这都是命,都是我的劫,我半生的劫……我躲不掉的劫……”奶奶发出痛苦的尖啸,风起山林,那声音随风掠过层层叠叠的树梢,刮向苍穹。她上辈子肯定犯了滔天的错,这一生才让她在人间受罚,让她半生都陷在痛苦里无法自拔,在心灰意冷中尝尽人间至苦。
“让昙花过来。”那个有着长长头发,会唱好听的古老的歌曲的女人又出现了,长长的头发拖曳在地上,与草木纠缠融为一体,“四岁那年的昙花是我给你的。”
那年发生了什么呢?她深陷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中,昙花独自一人出去玩,不小心落在了山林里的溪水里,被路过的一个拾柴的老头看见,从溪水里捞了上来,当时都没有了呼吸。那人从山上抱下来的时候,也许一路颠簸的缘故,昙花呛了几口水竟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从那时开始,她忽然就对生活充满了信心。
“我不。”奶奶匍匐在地,声音微弱却很坚定。“这一遭,我的劫躲掉了,昙花会平平安安一辈子。”她倒在地上,倒在厚厚的枯叶里,喃喃自语,像失心的疯子。
许久,久到深山的寒意透彻骨肉,奶奶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
“奶奶,你快过来。”她又听到昙花的声音了,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她回头,身后灯火通明。
村里的人都上山来找她了,她的昙花也在其中,被村里一个阿伯抱着,泪流满面。
“阿婆,你自己在山里干啥呢?昙花哭着跑到我家说你不见了,可怜的孩子,发烧刚好,赤着脚哭得可伤心了。”村里人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昙花一下子扑进她怀里。
“唉,娘俩真可怜。”有人低声说道,喟叹中带着心酸。
她紧紧抱着昙花,像一个失而复得的孩童,恐慌中带着欣喜。
“这两年这个土地庙真邪乎,改明跟村长商量一下,把土地庙迁走吧,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大城市的人都不相信这了,我们都是靠科技吃饭,不搞封建迷信了……”说话声越飘越远,随着风,被一棵棵树推送着送进大山深处,传递着讯息。
昙花趴在奶奶肩膀,向土地庙看去,咧了咧小嘴,无声地笑了笑,摆摆手似乎在向谁打招呼。
4、
昙花抱着一本新的绘本,那是奶奶买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很珍惜,里面绘制了很多植物的图片,她不停地扭头看着窗边的那盆鬼仔花,忽然眉开眼笑,拿着书蹦跳着去找正在门口大树下给她做新书包的奶奶。
“奶奶,你看呐,那盆花不叫鬼仔花,是昙花呀,和我的名字一样呢。”
奶奶举起老花镜放在眼前看了看书上的那幅美丽的植物,点点头道:“对的呀,就是昙花, 小名叫鬼仔花呢。”
“书上说她晚上才会开花,怪不得我没见过它开花呢,晚上我都睡着了,怎么会看到它开花呢?奶奶见过吗?”
“没见过呢,不然,等它下次开花,我们不睡觉,就等着罢。”
然而无数个不眠的夜,她静静看着那盆不开花的植物,月亮的光华洒在它柔美的叶片上,洒在它花了毕生的心血努力绽放的花瓣上,洁白如瑕,不染尘埃,馥郁的芳香弥散到窗外,被风轻吹又折返进窗边,丝丝缕缕地钻进昙花的梦里,在梦里悄悄躲匿起来。她下床,连着花瓣的茎一起剪掉,出门把花埋在了土里,在黑夜的怀抱里,孑然一身。
这将又是个不眠夜,昙花偎在奶奶身旁,屏着呼吸,双眼极其明亮,悄悄看着昙花一点点地展开如玉质般的花瓣,一层层,那是生命极致的绽放。
“我梦见了爸爸。”黑夜中,昙花轻声说,“还有那个女人,拿着杯子接月光的女人,有着长长的头发,她在爸爸身边,爸爸让我跟他走,我才不走呢,我要跟着奶奶,我走了,奶奶得多孤单呀。”呲着小牙花,昙花甜甜地笑了。黑夜中,奶奶的泪一滴滴滴落在棉被上,涟漪般在被子上晕开成一朵朵伤痛的花。
熬过寒冬霜降,大山从白头又换新绿,树们甩着一头新发得意地左摇右晃,不满足自己的欣喜,还要分享给土地,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新织的花瓣洒满大地,一夜狂欢,落英缤纷。
昙花穿着新春的衣裙,像白色的蝴蝶在田埂里飞着,提着自己的小桶,刚担的水,给每一朵盛开的小野花浇着,每一朵两三滴,雨露均衡,不偏不倚。
“老师说,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是大自然的馈赠,我们要与它们共存,爱每一个生命。”昙花清亮的声音飘进奶奶的耳朵里。
奶奶抬头看着山林的方向,那里有几棵新栽的小树苗,在山的怀抱里显得很脆弱,没关系呢,会长大的,长成与大山融为一体的参天大树。
得不到奶奶的回应,昙花疑惑地向奶奶看去,抬头,顺着奶奶的目光看向山林,忽而双眸一亮,在奶奶看不见的余光里偷偷向山林深处招了招手,像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天空泼墨似的蓝,像一个挥洒笔墨的失意诗人,狼毫一辉,不求成文,但求洒脱。于是白云拖着凤尾似的尾巴隐藏在了苍郁的大山里,随后一点点洇开,被晚霞醉染成绯红,与大山、树们巧妙地融为一体,像天来之手,为这失色的人间来一缕璀璨的烟火……
“山灵真的消失了吗?”奶奶自语着,忧愁中又带着欣慰。她转身向昙花招了招手,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向家的方向走去,日月在他们的上空,一左一右又完成了从亘古就被赋予的自然法规——黑夜交替的时间任务。
“山灵山灵,吾名秋冬,秋霜冬雪,赠予花魂,花魂花魂,汝名鬼仔,鬼仔一现,刹那芳华。吾唤乳名,欢迎回家……”在山的背面,时光后面,古老的歌声回响在山腹深处。
心若虔诚,山灵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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