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眼睛

下雪的眼睛

将补偿协议递至他手上时，我的偏头疼又犯了，正准备转身调低办公室的暖气。那一霎，我却感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嘴唇也抿得更紧了。

呈现他眼前的几行铅字，被他反复读了好几遍。尽管他没念出声，可呼吸声却越来越清晰。良久，他用几近哀求的眼神看着我，问道：“经理，真的要辞退我吗？为了进你们的公司，我等了两个星期，还放弃了其他工作机会。”

我抬起头，再次瞥见他那奇怪的左眼，然后挤出一个尬笑。那是一只瞳孔像蒙了一层白雾的眼睛，乍看以为是装了义眼。一个月前复试的场景，又浮现我的脑海。

“我小时候贪玩，从树上掉了下来，把眼睛摔坏了。”那天在同一间办公室，他笑着跟我解释左眼珠的异常，脸上满满的自信，“幸亏治疗及时，我才没落下残疾。医生说，只要不是精细活，我的眼睛并不影响工作。”说话的过程，他的腰杆坐得挺直，从左眼浑浊的瞳孔中，渗出一丝淡淡的光亮。

他的眼神，透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坚定又明亮。似乎被感染到了，我在他的面试表“复试结果”栏签了字。

“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助理已经把他的离职会签文件递给我，接着在我耳边小声说话：“他结婚不久，老婆在工厂上班，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女儿……”

不由自主地，我又看了他一眼。此刻的他低着头，脸色凝重，眼角有些泛潮。窗外的风愈发凛烈，雪也越下越大。

“等他签好字，再出来叫我。该补偿的都补偿给他。”我把助理叫到离他较远的地方，低声交待几句，然后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一路上，他那只浑浊的瞳孔，仿佛长在我的脑海中，成为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子。

在天台的僻静处，我拨通老板的手机，汇报了他的离职手续办理情况。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日，顶楼的地面覆盖半尺厚的积雪，像铺上一床白色的棉被。放眼望去，远近的高楼大厦白茫茫一片，我一阵眩晕，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老板沙哑的声音，夹杂在“呼呼呼”的北风里，扑面而来。

“赶紧办完手续让他走人。你晋升副总的事，基本没什么问题，等我回来就宣布。以后，这种长相古怪的人，一概不能招！他妈的，那天真被吓到了！去他妈的，阴阳眼！”电话的那头，甩下这一句就匆匆挂了。

不知是手被冻僵，还是其他原因，我拿着的手机突然滑了下来，在雪地上砸出一个浅浅的坑。

我捡起手机擦了擦，庆幸并未摔坏。这时，手机响了，是助理打过来的。

“经理、经理，你能不能回一下办公室？他突然大吵大闹，说不肯签协议，给再多补偿也不要，还说不见到你就不走！”助理像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讲完，显得很着急。

“这还用我教吗？报警吧！”我冷冷地说，马上挂断电话。

仰望灰蒙蒙的天，雪不知何时停了，可我的内心早已冰冷无比。

我的脑中又闪现他的左眼，那只浑浊又失神的瞳孔。

那场下在他眼里的雪，想必是停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