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万年间，他守在忘川河边，看着奈何桥上魂来魂往。
直到那一天，他看到了她，杏腮桃脸，眉目如画。她一身青衣，手持一壶浊酒，跌跌撞撞地向这忘川之地走来。他扶住微醺的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是什么人。”她问。
“我自然是这忘川河的守灵人。”他回答。
“守灵人？”她不屑一笑，仰头饮尽壶中酒，挥手将酒壶丢入忘川河中，“别挡我道，我要找的是孟婆。”
她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他，径直走去。
忘川河面泛起层层涟漪。
“你正值碧玉年华，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叫住她。
他分明看到了她在浑身颤抖。“新婚之夜，夫君和别人跑了。我跳河了。”她回过头，一声轻笑，“可笑吗？”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死寂在他们之间蔓延，直到她再也强忍不住泪水，通红的眼眶里流出一滴晶莹的泪来。
“你以前没来过这里吧。过了这座奈何桥，喝了孟婆的汤，你就什么也不记得了。那里有座望乡台，可以最后看一眼的人间。”他轻轻地说道，耳边充斥着忘川河里孤魂野鬼的嚎叫，“你不去看看吗。”
她顺着他所指的地方望去。那是一座石台，石台中央有一块白玉圆盘，放映着形形色色的人间。
也是一路来唯一的色彩。
“不去了，既然到这了，又何必走回头路呢。”她嘴角上扬，眼里却已满是泪水。
她走了一路，他跟了一路。
穿过层层阴云，奈何桥头，却是一片繁花似锦。花丛中间，坐着一个老婆婆，那人便是孟婆。
这一路，她没有回过头，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到了孟婆的跟前，也没有。
在奈何桥头，他叫住她。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做了守灵人那么久，就没有见过奈何桥上不回头的人。”人类总是有情欲的，哪怕失望透顶，哪怕是在奈何桥上。
“谢谢你。”这一次，她没有笑，也没有流泪。
（二）
后来，他偷了阎王的生死薄，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棠笙。他改了她的投胎地，下一世，她是玉华堂的千金。
而他，成了第十殿转轮王。男女寿夭，富贵贫贱，详细开载。作孽极恶之鬼，更变卵胎湿化，罪满之后释放人间，投胎至蛮夷。投生者，交付孟婆，灌饮孟婆汤，忘前生之事。
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奈何桥上不回头的人。
一日，他嘱咐手下的小鬼，管理第十殿一日，他去去便回。
玉华堂是人间与仙界鬼界唯一相连之处。他估摸着，她应该已经长大成人。
玉华堂的掌事见转轮王亲自来访，忙请他坐下。世人皆道这转轮王长的形如鬼怪，凶神恶煞，哪知却是一位唇若涂脂，面如冠玉的男子。
“转轮王若是有什么事，找人来传报一声即可，何必亲自前来。”掌事问道。
“我自是直爽之人，有话便说了。”他炖了一顿，“我想娶玉华堂的千金。”
那掌事一惊。
人间与鬼界的婚事，还是头一次见。
掌事唤来了玉华堂千金。她听闻堂内坐的是转轮王，却迟迟不肯抬头。
掌事令她抬起头来，他这才看清了她的模样。他心底狠狠一颤，她和前生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眼底再没有了前生那般绝望。
“棠……棠笙。”他轻轻喊道。
“转轮王说什么呢，小女名唤白川。”
“白川啊。”他似乎有点失落。
婚事即日就办了。她出嫁那日，他从玉华堂的人口中听闻，她始终没有笑，也没有流泪。
这日夜晚，当他掀起她的红盖头，她阻止了他的亲吻，问道：“你认识我？”
他思量许久：“认识。”
“怎么认识的。”
他微微一笑：“你可别忘了，我是转轮王啊。”他向她诉说了前世之事，告诉她前世她的名字是棠笙。
“那你呢，为什么想都不想就嫁给我了。”
她一愣：“不知道。或许伤口太深了，孟婆汤起不了作用吧。况且，那里的人待我也不好，我的父母也没有把我当成他们的孩子看。”
“你喜欢棠笙这个名字，还是白川。”她问。
他思考了许久：“白川”
（三）
他还是转轮王，而她，却成了转轮王的妻子。
她陪着他审理名册，每日都面对形形色色的鬼魂，有的是死心不改，有的是仍旧心存希望，还有的像前生的她那样，失望的彻彻底底。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她发现他已经成为了她的一部分，生也好，死也罢。
一日晚，她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审理名册。
“我爱你。”她突然在他耳边说道。
他笑道：“我也爱你。”
“可是，”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我是人，我会死，我不能陪你一辈子。”而他不一样，千百次的轮回，他到底还是他。
握在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他答到：“不会的，我会让你在我身边永生永世的。”
时间在消逝着，不知多少个春秋又过去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忘川河里的野鬼凄惨的嚎叫，习惯了奈何桥上传来的尖锐刺耳的哭声。她知道那些是怀着希望和绝望死去的人，想挣扎却又不得不跌入黑暗。
她想起了她的父母，想起了玉华堂。她来这里不知道已经过了几年，不知道父母亲人生活得如何。尽管她对父母没有任何思念，可他们毕竟是她的父母。
于是她问他，能否让她回去看看。
他眉头一皱，握紧了双手。尚久说了一句：“不行。”
她不敢相信：“为……为什么。”
“人到了鬼界，除了十大冥王，是无法再回到人间的。”他低下头，遮住了他微微泛红的眼眶。
“是……是这样啊。”她笑笑，可是他分明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失望。
和当年一样。
他一把抱住白川：“我们，不要再讲这件事了好吗。”他不忍心再看到她这样的眼神。
她也抱住他，轻轻道：“好。”
对不起，白川。
对不起，白川。
对不起，白川。
（四）
今日，他不在。她替他管着第十殿。
但凡有鬼魂前来，她就交给手下的小鬼去做了。
她坐在他平时坐的地方，无聊翻阅起他的生死簿来。生死簿里，记载了好多好多的人，病死的不稀奇，倒有很多像她那样绝望自尽的。只是翻阅了很多页，却见不得几个老死的。
如今的世道这么残酷吗？
第十殿的门被推开，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她也没有在意，继续翻越生死簿。
“怎么死的。”身边的小鬼问。
那鬼魂说出几个虚弱的字眼来：“老死的。”
她抬头了，因为那个鬼魂的话。
然而这一抬，一切都变了。
在她眼前的，正是她的母亲。
她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一阵模糊之后，眼前的人还是眼前的人。其实她早该知道这个结果。
可是她的母亲，头发雪白，佝偻着身子，蜷缩成一团。
“母……母亲……”
那鬼魂闻声抬头，恰好对上了她的目光。刹那间，那鬼魂发出凄厉刺耳的惨叫。
“川儿，为什么70年了，你不回来看看！”一字一句都化为凄厉的尖叫，传向天际。
她再也忍不住，冲下殿去抱住母亲。
“对不起，母亲，转轮王告诉我，我回不去……”
“回不去？”母亲一把把住她的肩，目光凶狠得吓人，“川儿，那转轮王压根儿就是个骗子！他是骗子啊！”
她心头一怔，挣脱开母亲，“你在说什么？！”
“你看，”鬼魂恶狠狠盯着她，眼睛血红发紫，浑身抽搐，“70年了，我死了，你的父亲病重了，而你呢！你看看你自己，跟嫁过去的时候一模一样！”
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心脏如同刀扎般的疼。
其实她早该想到了，或者她早已经想到了，只是从来都不敢接受。
“你觉得你还是人吗？如果是，你现在还能摸到我吗！”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不可能，不可能。”
“还能吗！你说啊还能吗！”两行血泪顺着鬼魂的眼眶缓缓落下。“你说啊！！”质问变成了咆哮，鬼魂站起身来，想要扑向她。被小鬼制止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撑着地的手快要抓得出血。生死簿，对，如果真是这样，生死簿里一定有记载。
她怀着一线希望，爬上殿颤抖着翻看生死簿。可是，生死簿让她的最后一线希望也不复存在。
就在下一页，白纸黑字写着：
【张三】【投胎至蛮夷】【原因：借命】
【李四】【投胎至蛮夷】【原因：借命】
【刘二】【投胎至蛮夷】【原因：借命】
【王五】【投胎至蛮夷】【原因：借命】
……
心在滴血，和血红的长袍融为一体。
有种邪术，人类通过非正常途径进入鬼界后，可以向其他鬼魂借命，以此来延长自己的寿命。而那些被借命的鬼魂，就要多受罪几年。
而她，就成为了那个借命的恶人。
眼眶湿湿的，抹一下，鲜红鲜红。
血泪。
一滴滴滴在生死簿上，一点点渗透。
她冲出门去，觉得这个地方阴森森的，厉鬼的嚎叫和哭喊变得越来越凄厉，充斥着她的耳朵。她害怕，随时都有可能有鬼魂一点点吞噬掉她。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应该是前生吧。
可是为什么前生头也不回地走过了，但是这次不行呢！
她第一次发出绝望的尖叫，刺破天际，刺破心脏。
（五）
“转轮王，你身为守灵人，偷取阎王生死簿，可知罪？”酆都大帝问道，语气不由分说。
“知罪。”他答。
“擅用邪术借命，扰乱鬼界秩序，可知罪？”
“知罪。”他答。
酆都大帝冷笑一声：“那你可知，这两条都是弥天大罪。随便一条，就是魂魄剥离。”
“知道。”他答。
“那，可曾后悔？”
“不曾。”他答。
“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答：“第一世，她被夫君抛弃，跳河自尽。第二世，她受亲人冷落。我心疼，我不想她再转世了，每转世一次，她就痛苦一次。可我看她痛苦，我就像死了一样。所以我用了邪术，保她生生世世再无痛苦。”
酆都大帝无话可说，道：“这次，我可保不了你了。看在你曾经是个转轮王的份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他答：“我愿用我魂魄，弥补罪过，换她一世安宁。”
酆都大帝一惊：“若只是魂魄剥离，亿年之后待鬼界转世，你仍有存活的余地。可是这么做，你就彻底消失了。”
他微微一笑：“鬼界转世，她就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用。”
许久，他道：“还有一事相求。”
“说。”
“劳烦大帝给我的妻子带个话，海棠有离愁思念之意。所以我叫她白川。”
（六）
忘川河上，多了一个守灵人。
一日，她看到了一个鬼魂，一袭白衣，手持海棠。
她跟了他一路。
奈何桥的桥头，她叫住了他。
“你是什么人。”他问。
“我是忘川之地的守灵人。”她回答。
他撇了她一眼：“跟着我做什么。”
“你手中的海棠……”她犹豫，“怎么来的？”
他拿起海棠，“这个？”他一把把海棠丢进忘川河里。
“曾经我为我喜欢的人种了一大片海棠，可是，她爱的不是我。”
“……”
“怎么，你还有事吗？”
她回头抹抹眼角的泪：“没事。”
他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泪水：“你怎么了。”
她嘴角上扬：“我在等人，他不喜欢海棠，因为海棠有离别之意。”
“你不是他。”可是，他分明看到了她的眼里满含泪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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