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箔子

作者: 所谓伊人J | 来源:发表于2024-07-28 15:18 被阅读0次

我们那旮旯,把编织柴帘叫做打箔子,这个说法沿袭了很多年,男女老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时代发展到今天,打箔子走出生活的视野,新生代没有多少人知道打箔子了,或者只是从祖辈父辈嘴里听说过这个词。

写下“打箔子”三个字,我心里微微泛起波澜,打箔子我再熟悉不过。

打箔子纯粹体力活,操作起来非常简单。

一块刻有齿形凹槽的木板,与两块结实的木棍绑成“艹”字头,草字头再靠墙斜立,一圈一圈粗细麻绳(后来发展到用聚烯线)放进凹槽里,就可以收拢芦柴编织柴帘了,也叫打箔子。

所谓打箔子,就是人贴着木板左右走动,与此同时,双手牵着绳子拢着芦柴上下左右翻动。

进城读书后,我去纺织厂找同学玩,觉得打箔子与女工挡车纺纱很相似,都是双脚走动,双手不停操作。

我只记得会走路就会搓麻绳了,至于什么时候开始打箔子,却模糊不清,母亲说大概五六岁,脖子还够不到木板呢,就在我脚下踮上蒲团子。

不说太遥远的事情,就聊些我上了初中之后的场景吧。

读初中之后,最叫我伤心够够的劳动就是推磨,体重六七十斤的人,细胳膊细腿,要推一百多斤的磨,没几分钟,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那真叫一个折磨与难为。

每天下午放学后,我磨磨蹭蹭不想回家,可是也不得不离开学校,因为再迟的话,母亲会站在我家屋后河码头叫喊我名字,长一声短一声,回荡在校园。

姐姐早就不上学,也不愿意做家事,常常溜得不知去向,眼看时间越来越晚,母亲急得要往屋梁上跳,我也不忍心见母亲这样,只有一心一意地推磨,任劳任怨地帮助母亲做豆腐。

可我内心是极其抗拒的,多少次对母亲发狠,将来就是穷死饿死,就是拿着碗出去要饭,都不会推磨做豆腐。

与其相对应的是,我不讨厌打箔子,跟推磨那种集中爆发式的体力耗费不同,打箔子属于细水长流的劳动,俗话说耗费的是时间,不伤人。

也并不是说我喜欢打箔子,因为没得选择,好吃懒做才是天性,我巴不得放学后什么事情都不做呢。

因为干不尽的农活打不完的箔子,我不愿意放假,巴不得天天上学,好在那个时候只有周日一天假。

怕着怕着,寒假和暑假如期而至,逃脱不掉的。

天冷,打箔子不冷,对于怕冷的我应该是好事,然而,一双手吃不消 ,好像到了冬天,一双手成了轻薄的玻璃,一碰就破碎,没有道理可讲。

放寒假了,天天要打箔子,手面手心被芦柴戳伤刮破倒不要紧,主要是手指头被麻绳聚烯线剖出深深的口子,疼痛难忍。

用这个“剖”,并非夸张,土话叫“滤”。打箔子的时候,麻绳、聚烯线反反复复在手指头上滤,是不是就成了刀剖?类似于滴水穿石的道理,一张新纸也能锋利到割破手指。

放假第一天,连续打箔子到中午,手指头肯定被滤破,血迹斑斑,找块布头把疼痛的指头包裹起来,下午继续打箔子。到了晚上,包裹的布头要被麻绳滤去一层。

第二天下来,十根指头至少有一半伤痕累累,再厚实的布也会被麻绳滤穿,这样,不但影响打箔子速度,关键是手指头疼痛难忍。

我十三四岁,家里条件好了很多,母亲也在做豆腐卖,我就跟母亲要钱,去供销社买来白棉线纱手套,就是工人师傅戴的那种。

戴上手套,打箔子速度肯定不比光手快,而且,手套也会被麻绳滤穿,是不是就没有别的护手办法了?

我倒底读过书,灵机一动,从父亲那把破旧的油布伞上剪下窄窄的长条,紧紧裹上两个食指与中指,这两个手指负载最重,其它手指依旧裹布条,柔软一些 ,好操作。

就这样,我每天跟着自家二嫂和邻居婶子拼速度,姐姐不谈,她早已是我的手下败将。

我二嫂和邻居嫂子,她们专职打箔子,手指经过千锤百炼,变得粗粝结实,表面结着厚厚老茧,不容易被麻绳滤破,带着纱手套就可以,因而动作娴熟,比我快很多。

我因为上学,箔子打得少,手指细嫩,比她们护疼,动作也没有她们熟练,因而,一天下来,箔子数量远远落后她们。

但年少的我,有争强好胜心,超过我家二嫂之后,又跟孙家大嫂比拼。

速度赶不上,我就死磕,除了上茅坑,一步不离箔子跟前,她们吃饭花半小时,我十分钟,嘴一抹,来不及喝汤,就开始打箔子。

好在长大之后,这种争强好胜心慢慢减弱,否则,会害了我。活到今天的我,活了大半辈子的我  ,不跟人攀比钱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与自己的不足与短缺和解,不跟自己拧巴。与生活的无能为力和解,不跟生活较劲 。做不到知足常乐,但安于现状。

寒假结束,我的一双手变成瘢痕累累的鸡爪子。

老天厚我,柴禾妞摇身一变,成今日老妇,仍然十指纤纤,没有留下任何凹凸疤痕。

春天结束,暑假来临。

夏天打箔子,好处是手指头不用裹了,弊端就是天气太热。

还没有条件购置电风扇的年代,家里热成蒸笼,我们大多在外面活动。

邻居与我家两堵墙中间的巷子口,早晚荫凉满满,我们在巷子口打箔子。可到了中午,阳光直射,巷子口的荫凉就变成薄薄的一条带子。

如果上午有事耽搁,箔子完成得少,中午时间我就戴着草帽,继续站在巷子口打箔子。热到浑身大汗,就坐到后河码头的木船上,把双腿双手浸到水里,让河水冲洗掉身上的燥热。有时候,会蹦到门前荷塘,掐来阔大的荷叶倒戴头上,感觉荷叶比草帽更遮阳,清香氤氲,一股特有的清凉在四周漂浮,把我罩在其中。

父亲从芦苇荡回来,见我顶着烈日打箔子 ,就会瞪眼吼我,要死了,这么热还打?我一般不理会,父亲多在外少在内,家事问得很少,吼完拉倒,做自己的事情了。有时候,父亲会从小鸭抄上抓几把藕莲子或者菱角给我,姐姐是没有份的,只会骂姐姐“七(吃)不死你!”父亲正常光着脚光着上身 ,后背晒成桐油色,皮也晒褪了。

下午两三点之后,巷子口依旧暑气蒸人,母亲叮嘱我几句“不要热伤了”,就扛着铁锹之类准备下地干活。我要是嘀咕箔子打得少,母亲不像父亲那样来一句“少就少吧,又不会死人!”她要么不吱声,要么说等凉一些再打,内心里还是希望我完成任务。

这个任务,是我给自己订的,不是母亲,母亲嘴上不给我和姐姐规定一天必须完成几条,但要是我们低于十条,母亲的脸上必然乌云密布。

我和姐姐,两极化的存在。

二丫读书好,箔子打得数量多,而且密密实实 ,板板正正。大丫早早辍学,箔子打得不但数量少,而且大窟窿小眼睛,七短八不齐,就像被狗啃过一样。

邻居们在夸赞我的同时,必然要贬低姐姐几句。姐姐打差的箔子,母亲气不打一处来,总得叫她返工。

我父母都脾气火爆,张嘴就骂,伸手就打。姐姐嘴上不饶人,跟父母对吵对骂,没少挨父母的打。我呢,乖巧一些,父母打骂之后,不敢还嘴,只会躲到河边或者柴堆旁边掉眼泪,所以,父母一直说“五丫头最胆小老实。”

总而言之,父母打骂我少,打骂姐姐多。好在姐姐心大,直至今时今日,没有记恨过父母,也没有记恨过我。但如果,我与姐姐颠倒一下,会不会记恨父母,记恨她?

说不清的事情太多。姐姐嫁人之后,父母一直舍不得她,姐姐给钱给物父母一直不接受,反而在姐姐每次回来,咸鱼咸肉豆油鸭蛋肉圆之类往她的包裹里塞,巴不得给得越多越好。父母每次生病,都告诫我,不准告诉姐姐,以免她来回奔波。

一个暑假下来,我基本天天打箔子,夜里起来帮助母亲推磨做豆腐。天太热,豆腐做得太早容易馊掉。

到了暑假结束,我家门前堆着高高的箔子,不比左右邻居家矮。看着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箔子堆,我内心涌起一股满足与骄傲:我家的箔子堆终于赶上邻居家高了,为什么要比人家矮呢?

暑假即将结束,采购员站在我家门前的田埂小路上,扯起嗓门喊:冈大奶奶,冈大奶奶,你家箔子打好了没有?明天送去河西码头。

我母亲站在巷子口,大声回答,打好了,早就打好了,一条不差。

采购员又大嗓门问,箔子尺寸不少吧,不会大窟窿小眼睛吧?

母亲直往箔子堆跟前跑,不无骄傲地招手,你来看看, 你来看看,这些箔子全是二丫打的,全是二丫打的。

采购员连连点头,哦,哦,二丫打的箔子,不看,不看。

二丫成绩好,村里人知道,公社里也有人知道,那么,二丫打的箔子也似乎呱呱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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