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奶奶半个身子动不了了。
爷爷在旁边不住的叹气,妈妈阴沉着脸,身为医生的爸爸判断奶奶的病情为半身不遂,尽管知道自己没法子治好奶奶,还是给奶奶挂上了药水。
我觉得奶奶是装的。
昨天她还好好的,忙前忙后的给爷爷做饭,还中气十足的跟爷爷吵架,骂他“死老汉”,今天怎么就这般不能动了呢?
奶奶努力的想用能动的一边身子,去支起没有知觉的另一边身体,但是试了好多次依然徒劳。
奶奶肥胖的身体重重的跌回炕上,砸的炕头一阵阵闷响。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像是要使出积攒了一生的力气,来跟这突发的意外作斗争。
我讨厌奶奶这个样子,她那么要强的一个女人,怎么能装病呢?还装得这么像。
是因为受够了爷爷每次吃饭时的抱怨呢?
还是因为想试探一下七八个儿女的孝心呢?
爸爸的一通电话很快使所有叔叔和姑姑们从各个地方赶来了。
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用及其悲伤的语调问候奶奶。
爷爷对每一个儿女哭诉着奶奶的不幸,像是在跟奶奶一唱一和,共同出演这出戏。
奶奶该如愿了吧,可是为什么还不从炕上爬起来呢?
姑姑们照看了奶奶几日,脸上的表情渐渐由悲伤变成了厌恶,谁都不想每天都窝在这小乡村给自己的老娘端屎端尿,又过了几天,她们一个个推脱自己有事先回去了。
热闹的农村小家变得冷清了。
爸爸妈妈忙于农活,端屎端尿的重担落在了爷爷的身上。
爷爷像是适应了老伴的这场变故,不再同情奶奶,渐渐也在奶奶尿湿了被褥的时候,对奶奶破口大骂。
但是那么污秽的词,爷爷怎么能用在陪伴了自己快一辈子的奶奶身上啊!
奶奶你还没有装够吗?
你的孙女我,也开始厌烦日益消瘦的你了。
你在我学习的时候不住的喊我的名字,我还要复习考试呢,怎么有空理你呢?
但你还是一遍一遍的喊,如勾魂一般,像是要把我的小名融进你苍老的声音,我只好过去看你。
你坐在院子中间的轮椅上,手里拿一把苍蝇拍,头耷拉在一边,看到我过来,你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然后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对我说让我把你身后的垫子放好。
我搬了把小凳子坐在你旁边,看着你用皮包骨的手臂挥舞着苍蝇拍,驱赶蹲在你腿上的苍蝇。
但是你一下一下,没有打中苍蝇,却是狠狠的抽在了自己的腿上。
奶奶你不会疼吗?还是被这肉身囚禁了思想的痛,远远超过于此呢?
目不识丁的奶奶,忙碌了一辈子的奶奶,在闹饥荒死人的时候硬是把一群儿女拉扯长大的奶奶,此时被禁锢在轮椅上的你,每天都在思考些什么呢?
奶奶你装的有点过了头啦!
那天爷爷给你去倒夜壶,让你站在炉子旁边一会儿,你没有站稳,整个上半身倒在敞开的炉口上,炉火舔舐着你的棉袄,点燃里面的棉絮,烧穿了衣服后,烈火开始侵略你的胸口的肌肤,你变成了一个“火人”。
你疼啊,你惨叫啊,但是你怎么也动不了啊!
直到赶来的爷爷将你拉开,舀来缸里的水将火扑灭,你才从死神那里捡回来一条命。
你彻底动不了了。
从肚子那儿到胸口,一块块焦黑的肉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爸爸从药店买来成箱治烫伤的药,按时按点的给你抹上,但是由于长时间的卧床,你的背后也生了拳头大的褥疮,那是被压烂了的肉啊,活人身上长出的腐肉啊!
我回家来看你,看到你焦黑的上身,闻到那满屋子焦肉味和药膏味混合起来令人作呕的气味,我红了眼眶,心里一抽一抽的,恨不得大哭一场。
奶奶,我相信你不是装的了!
但是奶奶,你是有点痴呆了吧,我才离家两周,你为什么记不起我的名字了呢?
我要跟你一遍又一遍重复我的名字,你才能含糊不清的从嘴中吐出“玲玲”两个字来。
奶奶,你曾经对我妈妈说,你耳朵上的金耳环,以后谁也不给,就留给我戴。
我还因为你给了表哥五块钱而没有给我,偷偷记恨了你一段时间。
奶奶……我以为你会看着我上大学的。
小时候我看到电视上的“脑白金”广告,对你和爷爷说,长大了我也要给你们买脑白金,但是奶奶你却说,吃了脑白金,爷爷奶奶就化成灰咯。
于是我说什么也不肯给你们买脑白金了,说要给你们买奶粉,这样人吃了就不会化成灰。
后来你们逢人就说这件事,夸我孝顺,当时小小的我认为,人化成灰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但是现在看来,两年如一日的卧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拉屎拉尿由不得自己,沦为一台处理只会处理食物的机器,才是最恐怖的。
所谓的生不如死,也不过如此了。
奶奶瘫痪了两年,终于在某个温暖的下午,安详地去了。
妈妈眼疾手快,在奶奶咽气前给奶奶换上了寿衣,于是奶奶体面的离开了。
爷爷似是松了一口气,一个人生活了一年半后,也去了,但是没有像奶奶那样受罪。
据妈妈说,爷爷在临终前,特意支开了床边的三姑,等到三姑回来后,爷爷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再也没有爷爷奶奶了,我的童年也离我远去了。
希望每个人的爷爷奶奶都福寿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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