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善民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鲁良一,二儿子叫鲁良二,三儿子叫鲁良三,兄弟三人个个腰大臂粗,身材高大,仿佛天上的神将。良一今年四十岁,他的女儿十六七岁,辍学后去了青岛的电子厂打工,还有个上小学六年级的儿子。良二今年三十六岁,有个漂亮乖巧的女儿正在上小学。良三三十三岁了,可至今也没讨得半个媳妇。鲁善民老两口看着老三一年年岁数越来越大,心里着急,却也是百般无奈。能托的十里八村的媒人都托遍了,可还是连个媳妇的影儿都没有。
“咱良三不缺胳膊不缺腿,小伙长的又壮实,干活一个顶俩,就九岁那年得了个大脖子病,别的什么毛病也没有,怎么说个媳妇儿就那么难呢?”良一他娘愤愤不平地跟鲁善民抱怨着。
鲁善民坐在枣红色的圈椅上,使劲嘬着烟卷,默不作声。
第二天,鲁善民骑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去乡文教领工资,他是村里小学退休的公办教师,
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以前同在村小教书的老许,老许没有子女,退休后过得逍遥,经常在村供销社门前跟别人下象棋,哪家娶了媳妇,哪家生了娃,哪家两口子经常吵架,他都知道。
两个老同事老战友见面聊起过往的事,又聊起各自家里的近况和烦恼。老鲁吐露出了自己的苦水,不禁唉声叹气起来。
“我看也没那么难!你不是想你老三早点结婚吗?附近村里没有合适的,咱就找远的。”
“怎么找?近的都没谱,远的去哪找?”老鲁疑惑的问,瞪大了眼睛,充满期待的眼神里发出了亮光。
“你听说鲁文勇家那个老二媳妇是哪来的吗?”
“不知道。”
“买的!”老许故意提高嗓门,把头前倾,顺带给老鲁使了个眼色。
“啊?是不是啊?”老鲁半信半疑的问。
“说是从四川那边买的。小媳妇长的水灵,听说前段时间才生了个小子。”
老路两眼放光,一骗腿下了自行车,老许看他停下,也停了下来。
“老许,老哥我这辈子就这最后一件大事没了了,你认识人多,帮帮忙,看能帮我牵线搭桥,联系上给文勇家老二说亲的那个“媒人”了吧?”
老许愣了一下,支起车子。
“我试试吧,你得……准备个钱儿。”
“多少?”
“听说文勇家出了六千块钱,才弄到这么个俊媳妇。”
“行,别说六千,七千、八千能弄到也行!”
过了几天,老许带着一个胡子拉渣、约有五十来岁的男子来到了鲁善民家。
“善民,这是后屯老高——鲁文勇家的‘媒人’。”
“你好你好!快进屋快进屋!请坐请坐!”六十多岁的鲁善民点头哈腰地把客人请进了屋。
“快去下茶叶!”老鲁大声支使着良一他娘。随后坐在圈椅,弓着背,仰着脸,堆起笑容盯着客人,等待着客人说话。
“今儿天真好!”老高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场,说了句不疼不痒的屁话。
“是是是!很久没这么好过了。”老鲁附和着。
“你们是怎么来的?道上好走不?”老鲁想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开车来的,农村这个路就是不行,坑坑洼洼,不知道当官的贪了多少。”
“后街上那个小轿子车是你的啊?”
“嗯,大奔!”老高说出这两个字时的优越感使他不自觉的把身体靠后仰了一下。
“是这样的,现在当官的查得紧,干这一行风险越来越高。上个月熊楼村熊建军家那个娘们儿跑了,差点报了警,幸亏及时追上了,又逮了回去。真要是报了警,那都得完活,我估计得进局子。他奶奶的,不拴起来不关起来,早晚得跑咯。真是熊货!”老高唾沫横飞的说。
“是是是!”老鲁只管附和。
“我手里现在有两个没主的,一个十八,云南的,一个十九,四川的,都是没嫁过人的大闺女,模样俊,也没病。不过价格肯定是高一些。”
“噢,这个……你看我们家也是老庄户人家,除了我以前在学校教过书,现在有点儿退休金,家里的主要收入就是靠种地了。你也知道,咱挖地瓜蛋子的能有几个钱儿?”老高说完看了一眼老许。
“哦是啊!善民家里确实困难!善民啊,你也得理解他干这个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风险大了多要个钱儿也是可以理解的。”
鲁善民不知道老许是在帮他说话还是在帮老高说话。
“你出个价吧?我掂量掂量。”鲁善民心里没底,他担心要价高了自己承受不起。
“也别分三六九等了,这两个都是八千,拿了钱就可以领回家,以后就是你鲁家的媳妇儿。”
“我跟他娘商量商量。”鲁善民强作镇定的回他,八千块钱相当于他十六个月的工资。
“你可快点考虑,我今儿还得去田庵村,那边也有一户想讨媳妇儿,晚了你可就捞不着了。”
老高不耐烦地催促着。
鲁善民钻进了里屋,跟良一他娘商量,两人在里屋嘀嘀咕咕了半天,一同走了出来,
“我说大哥啊。中午在家里吃了再走吧。我让他娘弄几个菜,咱喝两盅?”鲁善民继续拉近乎。
“不了不了,中午要去田庵,他那边钱都准备好了。”老高狡黠的站起身子,作欲走状。
“我跟他娘商量好了,八千就八千,今天就把这事定下来!”鲁善民不知哪来的勇气和豪气,突然站起来不假思索的说道,连砍价这个重要的过程都省了。
“好!明天把钱凑齐,我带人来。田庵那边我先不收他的钱。冲老许这关系,我给老哥优先。”
鲁善民似乎没太考虑钱的事情,只是点头哈腰的感谢着老高,好像老高是他们家里的救世主。
二
……第二天,夜里11点多,老高开着他的大奔来到了鲁善民家。跟他一起的还有两个高大壮硕的青年人,两人中间是一个女孩,她身高约莫一米五左右,身材消瘦,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新羽绒服,下穿一条浅蓝色牛仔裤,鞋子是一双不合脚的大红色高跟鞋,凌乱的头发用一根黑色橡筋胡乱绑在脑后,呆滞的眼球周围红肿一片,嘴唇上口红的颜色深浅不一,涂了粉的脸上有两道眼泪流过的道道,两个壮青年一人掐着女孩的一条胳臂。女孩没有反抗,面部僵硬的没有任何表情,她嘴里一直嘟囔着同一句话,但老鲁夫妇完全听不懂。
老鲁将家里所有的家底再加上从亲戚那里东挪西凑的八千块钱交到了老高手上,两个男青年协助把女孩关进了没有窗户,门可以上锁的仓囤。
良一她娘做了一碗面条,通过仓囤的一个一拃见方的通风口递给女孩。夜深了,鲁善民仔细检查了仓囤周围,确保没问题后,老两口就去睡了。夜里,老鲁做了个梦,梦见寂静的夜里,
有一个面色惨白的女鬼蹲在他们家院子里哭,凄厉的哭声回荡在整个院子里,撞击着墙壁、窗户、屋门,将屋门撞开了,女鬼飘进堂屋,又推门进了卧室,站在了鲁善民的床头,伸出两只惨白的白骨样的手,掐他的脖子……老鲁吓醒了,夜深人静,蛐蛐的叫声格外响,他听见仓囤里传来那女孩忽高忽低的抽泣声。
第二天一大早,鲁善民和老伴、三个儿子、两个儿媳一家七口人像打量刚买来的牲口一样打量着这个价值八千块钱的女孩,良三一边打量着,一边时不时用手摸捏一下这个未来的媳妇,像是检查刚买来的货物是否合格。女孩开始时嘴里嘟哝了一些他们谁都听不懂的话,手臂不停地在比划着,似乎要表达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像乞求似的双手合十,跪在地上,给他们每一个人用力的磕头,头碰到用红砖铺成的地面,梆梆直响。磕完头后又蜷缩在墙角,眼神惊恐的盯着老鲁。老鲁一家人看着女孩的卖力“表演”,说说笑笑,全家人在商量着办酒席和领结婚证的事情,对女孩的“表演”并没有放在心上——女孩只是一头比较贵的牲口,也无须放在心上。
女孩被良三重新关进了仓囤,全家人都听到了女孩近乎惨烈的哭叫声,以及咚咚咚的砸门撞门声,可他们都很忙,忙着收拾婚房,忙着邀请参加宴席的亲戚,忙着给女孩买栓她的铁链。女孩的哭叫声越来越弱,只听得到绝望的哼哼声,后来连哼哼声也没有了。良三担心出意外,打开门看看,女孩冲他诡异的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声瘆的人心里发麻。良三砰地一声把门关上,骂了一句“他娘的!”
“可别疯了啊,好端端的姑娘!”良三他娘不知是跟良三说,还是自言自语,说话声音很小。
“净说瞎话,大清早的不说点吉利的。”老鲁没好气的数落老伴。
“疯了更好,省的她跑。”良三大声说道。
女孩真的疯了,来到鲁家第二天就疯了,看到谁都是诡异的笑,笑的瘆人。
鲁良三的婚礼是在三天之后举办的,只是简单的宴请了一些亲戚朋友,女孩没有参与,一直被关在仓囤里,参加宴席的亲戚们只是透过通风口瞄了一眼新媳妇的模样。结果被她鬼魅般的笑声给吓跑了。
“把她放出来透透气吧,疯都疯了,关着和不关一个样,跑不了。”婚宴结束后,鲁善民对着一家老小说。
“大家轮流盯着,老三,你多注意着点。”老鲁补充了一句。
良三叫两个哥哥帮忙,把瘫坐在仓囤地上的臭烘烘的女孩抬到了老三的婚房。入夜,村子里寂静的只有蛐蛐的叫声和婚房里女孩近乎疯狂的哭叫所引起的一片又一片的狗吠声。
早上,良三红光满面的去田里干活,女孩头发凌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乳房红肿,下身流着血,一丝不挂的躺在炕上,大声的夸张的笑着。
良三他娘来到婚房。
“哎呀,我说闺女啊,快穿上衣裳,大冬天的不怕冻死啊?人都有这么一天,你好生在这里过,一家人都不亏待你。”说着把衣服扔到她的身上,把一碗地瓜玉米粥和一个馒头放在桌子上。
……据说后来女孩跑过一次,跑到了十八里外的薛家村,不幸的是被鲁善民家的亲戚撞见,报了信,就又被抓了回来。那次女孩遭到了良三的毒打,养了半个月才下得了床。从那以后,女孩一直被一条铁链拴着,失去了短暂的自由。
三
一年过后,良三和女孩的儿子诞生了,虽然由于营养不良稍显羸弱,但女孩很喜欢这个孩子,喂奶,换尿布,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逗孩子,跟孩子说话……孩子的出生使她重新焕发出活力,竟破天荒地第一次对良三露出了微笑。良三也收起了他的暴脾气,开始细心地照顾起这个没有地位却给家庭做出贡献的疯子媳妇。
入冬了,鲁善民像村里其他种大棚的一样,天还没完全亮,就起身去大棚上揭草苫子。老鲁和他的三个儿子一共种了三个大棚,兄弟三个一人一个,老鲁自个儿没种,但干的活儿比他们兄弟仨都多。
鲁善民先是来到靠公路的老三家的大棚,踩着上次垫起来的几块砖,爬上了山墙,沿着山墙往上走,来到后墙,一扇扇草苫子一层压着一层,像鱼鳞一样自西向东铺展开来。鲁善民按顺序自西向东,一扇扇的卷起、固定。
这天也怪,刚才还只是微风阵阵,突然就毫无征兆的刮起了大风,大风转而又变成了狂风。鲁善民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天气,他咒骂着老天爷继续干活,略显老迈的身体被狂风吹得直不起身。草苫子像是吸满了水变得沉重起来,拉它的绳子被绷得像根钢筋。鲁善民感觉身后有只手使劲儿推了他一把,叽里咕噜,他从大棚后墙往草苫子的方向滚去。草苫子又被狂风卷起来,卷到两个大棚摞起来高那样的高度,抽打出去。鲁善民像只蚂蚱一样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了柏油公路上,当场就断了气。
鲁善民死的突然,死的蹊跷,死法不吉利,按照风俗要当天下葬,兄弟三人草草的将父亲安葬。晚上从坟上回来的路上,良一娘心里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莫名的不祥感和恐惧感笼罩在心里,回到家里,她感觉很乏困,倒在床上就睡了。她梦见老三媳妇——也就是买来的媳妇在冲着她诡异的笑,她刚要问为什么冲她笑,那买来的媳妇又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女鬼要伸手去抓她。噩梦使她心神不宁,呆坐在床头直到天亮。
“娘,你身体不舒服啊?”老大良一来到她屋里,关切的问。
“没事,你爹没了,心里难受,睡不着。”
“娘,你别想那么多,爹在那边享福呢。”良一安慰着娘。
“娘,最近老三经常感冒发烧,还说头痛,拿了感冒药、打针、输液都不见好,我考虑今天带他去县医院看看。”良一担忧的说。
“阿弥陀佛!”不信佛的良一他娘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
不祥的感觉变成了现实,良三得了脑膜炎,因为发现得晚,已经很难再进行有效的治疗了。全家沉默,只有女孩在笑,抱着她的孩子,开心地笑。
两个月后,良三在一次剧烈的头痛中,蹬了腿。因为年纪轻,按风俗同样需当天安葬,匆忙中草草埋了。
鲁家小院压抑的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活着的人不说不笑,疯了的人开怀大笑。
“以后良三的孩子我带,老大老二你们都自个儿过日子,那个疯娘们光吃不干,是个累赘,你们给她踅摸个主儿。”良一他娘下达了“圣旨”。
十天后,良一他娘抱走了孙子,良一和良二将女孩转手卖给了十里外的赵集村一个六十岁的老光棍。据说只卖了五千块钱,良一他娘逢人就说:“咳,买进八千,卖出五千,赔了三千,哎!”
也许是失去了孩子这个活着的寄托,女孩到了赵集村第二天就跳了井。井水因为尸体的浸泡变得恶臭无比,全村都不敢再去那口井里打水吃。他们咒骂着女孩,怪她污染了村里的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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