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之死

李老太死了，是与她要好的张阿婆第二天早上发现的。李老太一个人躺在铺着稻草的竹床上，蜷缩成一团，像脱了豆的豌豆壳，有些扭曲。

乡亲们通过在外打工的老乡，电话打成了黏糊的粥，麻城话绕了地球三圈才找到主事的人，李老太的儿子。

李老太的儿子是做大事的，在乡亲们眼里比神龙还神，首尾几年都见不到，据说身家过亿，忙是理所当然的。

最后一个与他通上电话的老乡，又让麻城话绕了几圈兜回来，一点都没变味，口气依然是激动而喜悦的。他说，李老太的儿子阿强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即放声大哭，泪水在话筒里流得嗡嗡直响。

阿强真是个孝顺的孩子，亏了李老太小时候没白疼她，村里年长的人交口称赞。

当天下午，阿强一家三口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顾不上与乡亲们寒暄，阿强冲到李老太的房间，抱起李老太，像抱着一个婴儿，痛哭失声，一边还拍打着床沿，顾不上那溅在头上，衣服上的稻草屑。

阿强涕泗横流，痛恨自己没有尽到孝道，哀叹老娘还没有享尽福分，不该如此不管不顾，让他余生痛彻心扉。此情此景，见者莫不潸然泪下，闻者莫不唏嘘连声。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逝者已去，阿强在众人的劝说下，很快镇定而理智起来。安排人去买最好的柏树给老人制棺椁，让丧夫去祖坟山上选墓址，打墓井，派人去给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报丧信，去市里请最好的吹鼓班子给老人唱丧歌。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不愧是办大事的人，老老小小打心底里佩服。

阿强对村里的人极为豪爽，烟酒堆在房间里随便拿。每到吃饭，就包几辆大客车，将乡亲们一股脑儿送到镇上的餐馆，吃啥点啥，帐都记得他的头上。

乡亲们过意不去，劝他不要这样浪费，他眼含热泪，哽咽着说，他爹死时，他没混出什么名堂，那时全亏了乡亲们张罗，乡亲们的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如今，他娘又走了，生前，他没有在娘身边照拂，全靠乡亲们看顾。娘没有享到什么福，生他这个儿子像没生一样。现在，他也算小有成就，这最后一次机会，他要好好把握，娘如果在天有灵，也会理解他的，他也算不忘桑梓养育之恩。

于是，人们放开肚子吃，尽着海量喝，否则就是看不起阿强，认为阿强数典忘祖，不承认阿强是这个小山村的。

有钱好办事，人们也为他的孝心感动。不管是蹒跚的老人，还是浪荡的青年，抑或少不经事的小孩儿，能搭手的搭手能跑腿的跑腿，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

李老太静静地躺在棺椁里，嘴巴抿着，脸上画了淡妆，有了一些微笑，最后看她一眼的人，几乎都认不出她了。她身上穿着昂贵的丝绸衣服，脖子上系着粗大的金项链，直晃人的眼。她细小的身子周围，塞着各种精美的衣服，华贵的床单，还有彩电，苹果手机（连充电器也没忘），等等许多时髦新鲜的玩意儿。

李老太到那边可要好好地学，不然派不上用场，那是真是辜负儿子的一片孝心。这么多好东西，连在外打工近二十年的阿三看都没看到过。

人们啧啧称奇，暗自羡慕。

在要给李老太合上棺盖时，阿强扒着棺木沿，死活不肯，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跌进棺椁里。外面锣声低沉，鼓声呜咽，哭丧的人恸天怆地，一刹那间，风云变色，草木含悲。

人们痛在心里。

出殡那天，锣鼓声，鞭炮声，哭丧声，震天动地，十里八乡的人都赶过来看。据村里年长的老人说，这种盛况，只有周书记嫁女的时候才有过一次。

阿强头披白孝布，脚穿白孝鞋，瘫软如泥，只能由两个身强力壮的人搀扶着往前拖，他一直低着头，嗓子哑得已经出不了声。走在他身边的人能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身子一直在抖，他处在极度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

一路愁云惨淡，冷风萧萧，天地一片混沌。

好不容易到了墓地，阿强爬在棺椁上，已经晕死过去。人们将他分开，坠下棺椁，开始掀土掩埋。就在此时，天空响起一声炸雷，瓢泼大雨倏忽而至，那雨像连接天地的柱子，密密麻麻。

阿强一下惊醒，看见棺椁已沉下，悲从中来，就要往墓坑里跳，旁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此时，阿强泥泞遍身，头上的孝布已掉落，鞋子也不知在哪里拖掉了一只。

真是孝子贤孙，老天都看到了，在冬天响炸雷下暴雨，陪着落泪。

雨越下越猛，已快看不清人影了。现在气温很低，人们怕阿强悲伤过度，再让暴雨一淋，身体吃不消，像扛麻袋一样，将他送到了镇上订的宾馆里。

这雨很怪，来得又急又快，还裹着风，可等李老太的棺椁完全埋没了，它却一下子就停了，干脆利落，不留一丝尾巴。

人们回到李老太家时，她的房子不知何时已被暴雨击倒。

厨柜砸碎了，竹床砸碎了，米缸也砸碎了。还没抽完的烟，还没喝完的酒，还没放完的鞭炮，还没烧完的纸钱，在泥泞中若隐若现。

厨房里，米缸里半缸白萝卜散了一地，有的被雨冲得雪白，有的被泥裹得乌黑。

张阿婆在废墟中摸索着，捡起了拇指粗的一截白萝卜，上面似乎有牙印，老泪纵横。

据阿婆的女儿说，那截萝卜是张阿婆给李老太穿新衣服时，从她嘴里抠出来的。

阿强在宾馆里发了几天高烧，好点的时候，去李老太坟前烧了纸糊的冰箱，空调，放了几百块钱的烟花，大哭了一场，满村人都听到了。

他很忙，与李老太告别后，一家人在傍晚乘着夜色走了。

第二年，李老太的坟头上长出了很多白萝卜苗，人们百思不得其解。

张阿婆一直很懊恼，没将镇上餐馆的大鱼大肉打些包回来，塞到李老太嘴里，那又不用花钱，也不用费心。

举手之劳的事，她没做到，神思恍惚，感觉到一种罪过，对不住老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