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作者: 草石 | 来源:发表于2017-01-10 10:54 被阅读67次

    你踮脚跨过碎满一地的茶壶茶碗,推开被砸出五个洞的玻璃屋门,蹑手蹑脚战战兢兢哆哆嗦嗦拖着你那颗砰砰砰乱跳的恐惧的心,一步一回头的走出了家门。你看到惨白的月光照在了门外猪圈的一头长白猪的屁股上,这头肥猪睡得很香,丑陋的牙齿露出来,它很幸福——可以睡觉。你越走越远,走出了村子,穿过一片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坟头。你回头看看,除了那几座杂草丛生冰冷阴森的坟头,你什么都看不见;再往前看看,黑黢黢的杨树林里有两只老鸹在对歌,哇——哇——哇——,粗劣嘶哑的发出使你毛骨悚然的怪异腔调。你全身布满了鸡皮疙瘩。你发现在你与离你最近的坟头之间有一个麦秸垛,你像土狗一样刨出一个洞,钻了进去——你决定在这里过夜。惨白的月光照在了你的屁股上,你出门的时候没有来得及穿衣服,裸露的屁股在惨白的月光下更加惨白,你不敢睡,你开始羡慕那头长白猪。从来没有如此寂静的夜,寂静的除了那两只老鸹难听的歌声,你什么都听不见。你把洞掏深了一些,面朝外,背抵在最里面,然后把刚才掏出来的碎麦秸封住了洞口。你还在哆嗦,但你没有感觉到冷。你很怕!你探出头瞄了一眼旁边的坟头,坟头上一块碎砖头压着一张烧纸,在冬夜的寒风中颤抖,白花花的像银子般跳跃,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半米高、二十公分宽的水泥墓碑上那几个黄色的字闪闪发光,你看到那几个字飞起来,一开始绕着坟头转圈,然后突然加速冲你飞来。你吓得啊了一声,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水珠。啐,有什么好怕的,这世上没有鬼——你安慰自己,可你的心背叛地颤抖了两下。两只老鸹歇了一会儿,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起歌来。哇——哇——哇——

    你抽泣了,你害怕了,你起鸡皮疙瘩了,你想妈妈了,你想暖暖和和的被窝了。就在几个小时前,你躺在被窝里,妈妈坐在床头,粗糙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你的脸蛋,给你讲故事,你当时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儿。妈妈给你盖了厚厚的被子,还给你被窝里塞了个烫瓶,脚踩着烫瓶,全身感觉很暖和。这时你打了个寒战,鼻涕流出来,你用手腕抿下鼻涕。就在幸福的躺在暖暖的被窝里听妈妈讲故事时,响起一股熟悉的duangduang声,你的心咯噔一下,妈妈的身子出溜下床,一个趔趄一溜小跑去开了门。你闭眼装睡,但竖起耳朵,啪——啪——啪——手电筒摔到地上的声音,你感觉你的小心脏被闷了一棍。

    “你妈那个X!糙恁娘啊!你们这些色孩子们!”

    你闭着眼睛感觉到一个晃晃悠悠的黑影进了屋里,旁边还有妈妈细碎的脚步。是妈妈搀扶着爸爸进来了。一股刺鼻的夹杂着呕吐物味道的酒味儿钻进你的鼻孔,你被呛得轻咳一声,然后继续装睡。

    “这是在哪儿喝了这么多啊,你少喝点不行蛮?怎么了?这么个骂述!”

    “你管我?你管得着蛮?吃饱了撑的!骂你怎么啦!你不该骂啊!”

    妈妈不再吱声。爸爸像一尊佛一样一动不动的斜躺在沙发上,他喘气的声音很大,噗——嗤——噗——嗤——,酒气越来越多的钻进了你的鼻孔,你把头偷偷的溜进了被窝里面。

    “去睡吧!”妈妈温柔的对爸爸说。

    “睡你妈的X!”爸爸像一头公牛看见了摇动的红布猛然发作起来。

    “你怎么了?我哪里做错了?我哪里得罪你了?挨你这个骂!”妈妈呜咽起来。

    “愿意哭滚出去哭!”爸爸嘴里迸出这几个字。

    妈妈哭的更伤心,由呜咽变成了嚎啕。那个男人用胳膊一把把桌上的茶壶茶碗拨到地上,噼里啪啦粉身碎骨。

    你心里庆幸,今天爸爸脾气真好,他竟然没有动手打妈妈,你心里很开心。

    “摔吧!摔吧!这个家都让你摔完了!”

    妈妈面部僵硬目光呆滞的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你心里有点怪妈妈多话,内心祈求妈妈不要再说了,忍着吧。一股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

    咚——咚——咚——,爸爸又开始打妈妈了。爸爸露出了獠牙般的发黄发黑的牙齿,一手抓住妈妈的胳膊,一手攥着拳头击打妈妈的背,妈妈仍旧面部僵硬目光呆滞的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然后发出“啊——啊——”的惨叫,妈妈被打趴下了,爸爸骑到了妈妈身上,两个拳头像雨点一样猛烈地击打着妈妈的头。你的眼珠里涌出两股水,浸透的被子糊住你的脸,你感到窒息般的痛苦。你拼命回忆刚刚妈妈讲的故事,你很想你的两只耳廓能够自然合拢。

    妈妈不见了,妈妈离家出走了;爸爸也不见了,爸爸也离家出走了。你想抱着他们,也想他们抱着你!

    你钻出了被窝,光着屁股,踮脚跨过碎满一地的茶壶茶碗,推开被砸出五个洞的玻璃屋门,蹑手蹑脚战战兢兢哆哆嗦嗦拖着你那颗砰砰砰乱跳的恐惧的心,一步一回头的走出了家门。

    老鸹又唱起来,哇——哇——哇——,粗劣!嘶哑!怪异!你,颤抖!颤抖!颤抖!

    春天,大地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从硬邦邦变成了软绵绵。你踩着渗水的软绵绵的地,独自一人,拖着羸瘦的骨架,猿猴般的蹲在院墙墙角,拿一根火柴棍,跟着一只出来觅食的蚂蚁挪动着。你想跟他交个朋友,哪怕说上一句话,或者,它回头看你一眼也行。你需要它来帮你解闷。外面的同龄小孩在遍布鸡屎鸭粪的黄土飞扬的街道上分成两拨“打仗”,他们的武器是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干泥巴,“战斗”打响,随着炮弹在街道上空飞来飞去,黄土肆无忌惮的飞扬,他们的战场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你不喜欢他们的游戏,也不喜欢与他们为伍。在你眼里,他们浑身恶臭,满嘴獠牙,粗鄙怪异,不如蚂蚁!你接着陪你的蚂蚁,它一会儿功夫就发现了你啃馒头时掉落的碎屑。它拖着比它身体大三四倍的馒头屑儿,它的六条腿有往后蹬的,有往前扒的,咬着巨大的食物,竭尽全力的将脑袋抻直,向上向后仰着,使食物尽量离地。你使坏的抢走了它的美餐,然后放到了离它的窝更远的地方,然后你将蚂蚁也空降到馒头屑的新位置,你戏耍它,折腾它,挑逗它,欺负它。你很确信它打不过你,所以你欺负它,你为此找到了自信,你发现自己很强大,强大到可以主宰它的生命。和那群街上的小孩在一起,你总是灰头土脸,你惧怕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哪怕个子最矮的那个土行孙,都要戏耍你折腾你挑逗你欺负你。那个世界很恐怖很丑陋,你和蚂蚁的世界很美好,你能主宰的世界很美好。

    你爱上了一个人的世界!你可以开心的一个人玩上一天。你有很多玩具,废旧钉子、生锈螺丝、用完电后砸得坑坑洼洼的干电池、自行车轴承里的钢珠、垃圾堆里捡来的旧钢笔帽……你把他们分成两队人马,一队干电池为将军,另一队旧钢笔帽是元帅,两军对垒,也是你的左手与你的右手对垒。你玩的乐此不疲,你决定战争的胜负,你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妈妈在棉花地里修剪疯枝,你蹲在田间地头捉弄一只棉铃虫,它通体透出一种使人恶心的绿色,浑圆的肉体上有几道褐色的背线——丑陋的——让人作呕的褐色,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脑袋尖嘴猴腮。小松就长着那样的嘴脸,你抓起虫子,又仔细瞅了瞅,确实长得很像。于是你用棉花叶把虫子包起,然后大拇指和食指使劲一捏,夹杂着虫子的内脏和绿色粪便喷满叶面。你心里感觉无比轻松。小松是邻居家的孩子,五岁时,他妈妈喝敌敌畏死的。死之前他爸妈大吵了一架。小松和你一样,不爱说话,也喜欢一个人玩。不一样的是,他的小拳头很硬,你的后脑勺、鼻子、肚子、背、屁股上都感受过他拳头的坚硬,像小石头砸到身上,痛的你总是咬牙抹泪。你的拳头未曾打过他,因为你的拳头软,即使打了也是软绵绵轻飘飘。你不喜欢小松!突然你问到了敌敌畏的气味,小松的妈就是喝敌敌畏死的,你觉得小松很可怜。于是你用手刨出一个小坑,认真的把刚才捏死的虫子埋了起来,并给它堆成一个坟头样的土堆,插上一根棉花枝。

    你上学了。这是你生命中第一次同时看到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人,尖脑袋、圆脑袋、长脑袋、扁脑袋、国字脸、瓜子脸、扁平脸、骷髅脸、竹竿身材、水桶身材、高身材、矮身材、白牙齿、黑牙齿、黄牙齿、灰牙齿、长毛、短毛、黑毛、黄毛……满嘴喷粪的、装聋作哑的、活蹦乱跳的、呆若木鸡的。而你,就是那只鸡!

    你被安排在靠墙的座位,一个你喜欢的位置,这使你对安排座位的这位老师产生了好感。这位老师姓王,她的牙床极端突出,上唇退缩到牙床丘陵的漫坡上,丑的登峰造极,在你心里却美的倾国倾城,你在心里尊称她王大牙老师。你的同桌是个个子比你矮半头,肩膀比你窄半拃,脚丫比你短半寸的“小人儿”尹冠军,你用余光扫描着这个“小人儿”,再次感激王大牙老师的恩赐。上课的时候,你被写满“王永浩是大好人”、“李延青是臭狗屁”、“刘晓静到此一游”的黑黢黢的白墙,“小人儿”尹冠军,以及前后的课桌包裹着,心里很踏实。下课的时候,尹冠军跑去校园外面的露天茅厕拉屎,你憋着尿没敢动弹,因为教室门口站着几个嘴歪眼斜的怪物正在欺负比你高大得多的瘦猴儿鲁健健。你悄悄侧过身子,背抵着墙,面对着尹冠军的座位,这样踏实一些。

    你感觉膀胱要炸开了,你猜测着尿量有多少——应该能灌满两啤酒瓶……BANG的一声,你的脑袋右侧被一颗小石子击中,霎时间像吹气球一样冒出一个大包,你疼得用右手捂住大包,咬牙、闭眼、皱眉、抹泪,你忘记了要炸开的膀胱,用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轻轻摸了下大包,然后放到眼前——流血了。

    “打中了!”右侧,教室的最后一排传出一阵“咯咯咯”“哈哈哈”的笑声,他们咧着干嘴唇,露出黄黄的歪七扭八的牙齿,在冲你肆无忌惮的笑。

    “我就说嘛,绝对百发百中,你们还不信!”那个脸上坑坑洼洼长着痤疮的男生晃悠着后仰的脑袋,手里攥着一个柳木做的弹弓,弹弓上绑着两根乳胶气门芯,两根气门芯中间是用自行车内胎剪成的方形夹弹处。他得意洋洋的看着另外几个同学,还不时嘴角歪斜眯着小眼像看一头驴一样地看着你。你感觉被侮辱了!

    “你们打我干嘛?”你表达抗议。

    “打你怎么了?你再说我还打!”那个麻子脸刀子一样的小眼睛盯着你散光呆滞的黄眼珠,杀气腾腾恶意浓浓凶狠狠的说。

    “你们不要再打了,我又没有惹你们。”你退缩了,用近乎乞求地语气轻声说。说完用泪汪汪的眼睛仰视着高大的麻子脸,渴望得到他的赦免。此刻你的心砰砰砰乱跳,因为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麻子脸对你这枚软蛋失去了兴致,你甚至不配挨他的打。

    “牤牛蛋!”讲台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虫子”在翻着花名册,他叫李天赐,他爹是村支书李霸天,李霸天是村里人给他取的绰号,他以前是全村人都不敢惹的二愣子,如今不知道通过什么门路混上了村支书,村里人更怕他了。

    “什么啊?那叫王磊磊。”“大虫子”旁边的同学在提醒他念错了。你捂着头上的包,稀里糊涂的站了起来,你就是王磊磊,你以为是老师在喊你名字。

    “哈哈哈!你就是牤牛蛋啊!” “大虫子”笑的时候,脸上的肉跟着上下颤动起来。

    “你们看嘛,这么多口字,像不像一串牤牛蛋。” “大虫子”指着“磊磊”两个字。

    “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边笑边观察你的表情。

    你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看着“大虫子”那根指着你名字的手指。你觉得那很像一只丑陋的蚯蚓,“大虫子”像一只蚕宝宝,他扭动着身躯,丑陋无比。你感觉恶心,头晕,裤腿发热——你尿裤子了。

    上课铃声响了,你畏缩在墙根,呆若木鸡。

    童年是梦,是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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