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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是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不识字,也没有去过远地方,一辈子只在土地里刨食,遇到事情也容易想不开。
母亲一生是极其痛苦的一生,自己活下去已是非常不易的一件事,还要为几个儿子操劳,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艰难可想而知。
我祖父是方圆数里内名声很响的人,曾经在省城附近的天邑做过官,据说和盛极一时的刘氏家族有些瓜葛。祖父当年的“功绩”后来成为罪证,这“罪证”沉重地压在全家人身上,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祖父是我外公的妹夫,在祖父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外婆终于下定决心,作主把我母亲许配给当时除了几个幼弱的小弟和一位瞎眼的祖母外一无所有的我父亲。
母亲一脚踏进这个满目疮痍的家庭,等于是把自己一生都交付给了苦难和伤悲。
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承受上辈给予的痛苦,母亲一直生活在冷漠和轻视之中。
没有文化的母亲,为繁荣这个家族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像一支寒风中的蜡烛,用燃烧自己的生命孵育后辈,温暖着所有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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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个儿子出世,给柔弱的母亲无比的压力。要和父亲一起参加生产劳动不说,还要为几个儿子包括一家老小操持吃喝拉撒。看着儿子们面黄肌瘦,母亲的心都要碎了。眼看着和大人们一起吃大锅饭的儿子们个个萎靡不振,母亲便把锅里的饭煮得稍微干些,菜叶子放得少些,邻人看了,便说母亲不会当家,“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一辈子穷。一大家子人,不会节约安排,像这样下去,再大的家产都要遭败光!”
本来就脾气暴躁的父亲,眼见家庭已经穷得如同水洗一般,听人如此一说,马上暴跳如雷,不容分辩,扯住母亲就打。母亲除了默默流泪,别无他法。
地瘠人穷,人穷志短。
父亲看家里粮食一日少于一日,几张狼嘴一样的口像无底洞一样难以填满,而天地里的庄稼还未结籽,饥饿的恐惧让父亲失去理智,以为家中的粮食都是因为母亲“好吃”才早早耗空,对母亲拳打脚踢的时间更加多了起来。
饶是忍辱负重的母亲,也忍受不了这样长时间的无端打骂,终于,母亲决定以非常手段结束自己的生命。
同院的杨婆一向对母亲很好,在母亲遭受不公平时,一直帮着母亲说话。母亲找到杨婆,要杨婆帮忙照看我们兄弟几人,杨婆以为母亲又要出门去,满口答应。但过了一会,杨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想了又想,以前母亲把我们托付给她后,总是急匆匆地离去,可是这回,母亲却一步三回头。母亲似乎要远行,眼睛里满是不舍的眼泪。
杨婆大叫一声不好,快速地迈动一双小脚,直冲我家老屋阁楼。
老屋阁楼低矮的房梁上,母亲的脖子已经套进绳套,双脚已经悬空,杨婆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母亲被杨婆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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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看我们兄弟几人好久没吃肉,便把积蓄数年的长头发贴着头皮剪下来,趁着干活的空档拿到乡场上的供销社收购站去卖,用这不多的钱买了一点肉回家,让我们兄弟打牙祭。
看着奇形怪状的“发型”的母亲,街上的人就开始说三道四,等我家乱石块垒成的土灶上架着的烂铁锅里冒出肉香味时,整个山村都在议论母亲的“好吃懒做”了。
看着锅中的汤里冒出少见的猪油花花,我们兄弟围着灶台手舞足蹈。
烧得正欢的锅缺了柴火,母亲出门去抱柴,却听到门外有人正在窃窃私语,言说的事情无非不过还是母亲“好吃懒做”之类的话。母亲本想假装没有听见,绕过去算了,但看见母亲发型的人说得更加起劲,以致后来竟然明目张胆地指着母亲连说带骂起来。
母亲哀哀地对那些骂她的人说:"我那些娃儿都有好长时间没沾油荤了,我又没偷又没抢,只是卖了我头发去割了点肉......”
“为了吃肉,脸都不要,你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的娃儿是人,人家的娃儿就不是人?都是人,凭啥你的娃儿吃肉,人家的娃儿就吃不成肉?”
“你惯适娃儿没得明堂,他要天上的星星你也去给他夺下来嘛!”
..........
本是一院邻居的乡人,因为我家的贫穷和彼时异样的时空,大家都把我祖父当年的种种“劣迹”拿出来说事。乡下妇人的嘴本来就不会甜言蜜语,说起恶毒的话来堪比刀子,字字句句直捣母亲本就脆弱的心。
母亲开始时还勉强辩解几句,但不善言辞的母亲哪能说得过七嘴八舌?
贫穷的人哪有自尊?
但母亲也是人啦!
等我们连吃带抢地把一锅浮着猪油花的汤水狼吞虎咽完之后,母亲收拾完锅碗,让我们早点去睡。
母亲那一夜不知坐了好久,也不知母亲究竟想了些啥,反正第二天早起的大哥二哥怎么也叫不醒和我一起睡的母亲。
懵懵懂懂的我被大哥摇醒,问我:“妈怎么了?”
我脑袋生疼,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大哥看到母亲嘴角吐出的泡沫,才觉察到母亲可能吃了家里的耗子(老鼠)药。
也许是苍天也不忍让如此善良的母亲离开她的儿子们,更不想让她肝肠寸断的儿子失去母亲,及时送去医院的母亲,被洗了胃,活过来了。
活过来的母亲看围在床边的我们兄弟,没有流泪,只是摸着我的头问:“你莫得啥子嘛?”
我茫然地摇摇头。
在兄弟中,我身体最弱,母亲一直放心不下我,也许,在她下定决心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决定带上我。在夜深人静时,母亲终是有些不忍亲手送我踏上黄泉路......
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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