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七七

失踪的七七

七七消失了。

花哥一回家，就觉察到透骨的寒气。整间屋子都是凉的，周围平静的淡雾突然开始浓稠躁动，从各个方向攀爬缠绕，“噗”“噗”地炸裂出幽绿的花朵，而后灯油般塌软在身上，有些湿腻，花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花哥知道，七七走了，走地彻底。

房间里卷成麻花的凌乱的被子，木桌上的大部分白瓷都掉了的白瓷杯，削了一半的已经发黑的土豆，就连窗台上的积灰都和七七来之前一样。花哥一阵恍惚，七七到底来过没有。

关于七七的记忆，花哥是模糊的。花哥记性其实很好，甚至记得小时候在河沟里捉的一只龙虾断了一根须子，唯独跟七七一起的时光，仿佛整个世界都糊上了一层蛋液，而他恰好在世界之外。财神爷当然处在世界之外。

花哥是财神爷。他的工作其实是在景区装扮财神爷。头戴财神帽，身穿大红袍，向往来的游客作揖，转圈儿，大多数游客都会好奇地围上来，逗逗他。"财神爷，您怎么下凡来了？""财神爷，您多少岁啊？"遇到三三两两悠闲的的游客，"财神爷"甚至直接上前拦住他们。游客往往不会生气，反而惊喜，财神咧开的大嘴看上去是那么的吉祥，这是一个可以给人带来欢笑的职业。即使花哥是不耐烦的，不开心的，可游客只会注意到财神人偶上那张巨大的笑脸，对游客和花哥来说，都足够了。但花哥从来不会不耐烦，也说不清开心与否，他只是习惯了。花哥二十四岁了，马上二十五了。什么不能习惯呢？即使时间每天每秒在流淌，可他自己却永远都是老样子，"每天"在他眼里其实就是"一天"。二十四、二十五又有什么分别呢？

失踪的七七

也许就在平常的一天，七七来了。

七七瘦，如一朵有些干枯的花，纤细地如同小时候过生日，妈妈摘给他的野菊花。

七七的五官很平，一抬手就可以抹成她正踩着的石砖似的。

七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花哥的面前，盯着花哥看了半天，花哥有些莫名奇妙，愣了一会，刚准备做些滑稽的动作来打破这突如其来的沉闷，七七却走了。

花哥呆了一下，想到从前也遇到过很多这样没有道理可讲的事，也就没理，可他也不想做其他事。他也没事可干，只能等下班，回家，吃饭，睡觉，木讷地站在那，看起来却像在思考。

太阳落山了，在花哥不知道第多少次眨眼睛的时候，眼皮子一打开，眼睛就被青色的布蒙上了似的。对面的红砖房终于变得黑黢黢的，像一个凝视着花哥的巨人。

花哥下班了。

花哥一下班，就在景区的角落里脱掉财神的衣服。"财神爷原来是个年轻人，还有点累。"七七出现了。她仿佛才知道似的，笑了，脸上的褶子浮起来了，微缩的丘陵在生长。猜不出七七的年龄，看起来年轻，一笑却成了老人。七七声音很沙哑，说话语调像一根绷直的线。

花哥笑了，刚刚脱掉财神帽，脸上的漠然残留着，混进这勉强的笑容里，像给苦瓜浇了一层冰淇淋。通常在景区别人都是和"财神"说话，和他说话的少。有些窘迫，花哥用力扯了扯自己被财神爷的大红袍压地皱巴巴的黑夹克，黑夹克常年被压着，已经皱成了另一件衣服，扯不整齐，坦然了，放下手，朝着回家的路走。

穿着旧夹克的花哥走在路上，早失去了轻易逗笑别人的本事，也不会有人为他淡下步子。早先花哥还颇有些"跌下神坛，泯然众人"的失落，那还是刚做这一行的时候。花哥早先刚毕业的时候，总觉得命啊，都捏在自己手里，才几年，却明白人生都是捏在别人手里，仿佛看透了这混沌的世事。他突然就扮起了财神。花哥毕业到现在都做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也说不清，大约是什么都没有做过吧，日头升了，日头落了，日头把花哥一点点地磨光。昨天之前，准确地说是七七再次出现之前，花哥还有些享受这一天之中难得的安宁，现在却有些烦躁。花哥回头看，七七又不知道去哪了。

失踪的七七

快到家，花哥惯例进了一个菜场。菜场很小，到了这个时候，早就没剩下什么菜了，花哥也懒得去找别的地方，省事儿。摊上的青菜应该改名叫黄菜，黄的打卷的叶子比青叶子还多。卖鸡蛋的豁牙老太太用缺口的蒲扇赶着苍蝇。卖肉的大叔站在垂下的肉做的帘子后面的用发亮的手剔牙。杂货店的老板娘围着花布围裙在颠锅，和隔壁家的在聊些家长里短。锅里仿佛什么都没有，有些刻薄的闲言碎语霹雳吧啦地下锅，附着锅铲上，一勺子油下去，一阵带着糊味的黑烟扑了出来，捎带着流言。

花哥挑了四个搓掉皮的土豆，两个有黑点的西红柿，两个鸡蛋，他突然有点想吃最不喜欢的蛋糕，那玩意儿太甜腻，这个破菜场怎么会有蛋糕店，这荒不啦叽的周围有什么？只有一堆梧桐叶子。当初租在这里，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图便宜，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和自己一样。他一出菜场，却开始边走边安慰自己，蛋糕难吃得很喱！今天自己怎么有点反常。一抬头，七七又出现了。对，从看到她开始，哪哪都开始不正常了。花哥嘟囔了一句。

花哥想说:"你怎么还跟着我？你到底是谁？"又觉得有些鲁莽，看着七七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土豆，突然改变主意准备说，"要不，你就去我家吃饭？"又太过唐突，只支支吾吾连说了几个"你"，听起来反而有些心虚。

七七也不说话，突然，大家的肚子都"咕咕"叫了一声。"去我家吃饭？"花哥嗫嚅。"好！"七七回答地爽利。

"我其实不是一个随便的人。"花哥解释，有些慌乱。

"我也不是。"七七却很平静。

失踪的七七

进了一栋老式的公寓，楼道狭窄，只容一人过，很黑，仿佛和深夜撞了个满怀。

进了屋，楼道里的深夜一直延伸到了屋里，又融化在楼外的暮色里。

土豆切丝，西红柿切块，鸡蛋打散，煮了一大锅饭。

花哥掌勺，炒了土豆丝，西红柿鸡蛋。七七没开灯，坐在床边摇晃着腿，百无聊赖地到处瞅。花哥余光一瞥，七七正在摸着那个掉瓷的杯子，过了一会又进来看花哥炒土豆丝，又悄悄帮花哥了削了一个土豆。削完之后就坐在床沿上，有些费力。床上的被子实在太过霸道，歪歪扭扭地占了大半个床。

花哥臊得慌，突然想结婚了，自然不是和七七，当然，是七七也行。昨天花妈打电话还说起结婚的事，花哥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有谁愿意跟自己结婚呢？既然没人愿意，一个人其实也挺好，都能过。

花哥在厨房磨蹭了半天，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时，一张快要散架的凳子孤零零横在了路中央。七七呢，七七又不见了。

楼道有脚步声，花哥开门一看，却是对面的一对夫妻正在开门。花哥不知道该不该追，趴在窗台上，往楼下看，什么都没看见，楼下的夜色浓重如深渊。

花哥顺脚把那张散架的凳子踢到一边，凳子散了，"咚"的一声，仿佛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坍塌。花哥只得和平时一样，一个人吃完菜，饭却还剩下半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多一个人，他要多煮这么些饭。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闻着每样东西腐烂的味道。

七七来过吗？花哥问自己，来过的，不然他怎么知道她叫七七。

"噔"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沉重的钟声，宣判这一天的结束，也宣告了七七走了，彻底地。

花哥走了。是因为七七吗？

七七来过吗？来过。

七七是他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