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读书

先生的外婆家，在湘中地区的一座山里。为给外婆祝寿，我们去玩耍了两天。

山，不是深山。（丘陵地区的所有城镇，都几乎可以说曾经在山上，这里交通比较便利。）

但林密竹秀，溪水潺潺，清泠有鱼，彩石斑斓。

新盖的独栋楼和老式的木屋交错（木屋有梁无柱，真不知如何设计承重 ，但使用百年应该没问题，佩服传统木结构民居建筑的巧妙），砖瓦水井和竹筒水渠交错。

出门即是稻田，一垄一垄田畴整齐，远处的果树乔木，间或夹杂着一些藕田，荷叶虽小，在中伏时节，也已亭亭如盖。

在照如白地的骄阳里，举目青泱泱的一片。真是看天看地，深浅一碧。

有人家处，必有豆蓬瓜架。各种菜蔬和紫茉莉美人蕉，夹道而荣。早上还略嫌嫩的丝瓜，到了下午，就可以剪下来放到后备箱带回程了。

我看什么都新鲜。南瓜花丝瓜花扁豆秧冬瓜秧虽然认不出，果实是认得出的，看见就想摘。

先生数次拦住我的咸猪手，免得我分不清哪只南瓜是大奶奶家的，哪只茄子是邻居家的，哪只苦瓜是外婆的我可以顺走。一天下来，好脾气的他，只好说，你还是呆在屋里莫要出去，不然很容易做贼。

凡木屋，家家堂屋有燕子巢。人们在梁上偰入一块竹片，给燕子筑巢打“地基”。这些剪尾生灵，就自来熟了。

我不知道夏天还有燕子在哺育幼鸟。

看着它忙来忙去，飞回来的时候，嘴里叼着一只天牛给燕子娃娃当饭。一不小心掉了，翅膀黑影一闪，一个俯冲没追上。天牛啪地一下掉在地上，逃出生天，挣扎翻身。燕子毫不纠结，空中急转，一秒不停，又飞出去觅食。

我才知道，原来燕子飞翔，是不落地的。真是一种燥性子的鸟。连落在巢边，偏着头看人，也是一刻不停地晃脑袋。

当太阳下山的时候，空气凉爽，别说空调，电扇都多余。到了夜里，星斗漫天的时候，更是不知是夏是秋，所谓山中无岁月。怪不得在盛夏，奶奶和外婆家，还要常备棉被。

来之前我怕无聊，电纸书里下载了海量书籍，其中有一篇《酉阳杂俎》，唐段成式著。

我读着喜欢的书，喝着山上自产的高山云雾绿茶（自己摘自己炒），抬头看门外的夜空。

要下阵雨了。星斗隐没，月圆而蒙昧，云层堆积，忽然一个闪电撕破云层。

我在文字与自然间游走，浑不知今夕何夕。

《酉阳杂俎》里李敬泽的书评，在此景此时，更是让我激赏。

［《酉阳杂俎》散落在《撒马尔罕的金桃》的引文和脚注中，像一根细而长的金丝，在锦缎上闪烁不定。那时，在我的想象中，《酉阳杂俎》是一本秘密的书，它有一种魔鬼的性质，它无所不知，它收藏了所有黑暗、偏僻的知识。

（我断定，王小波肯定读过《酉阳杂俎》，我甚至看见，在博尔赫斯的图书馆里，在月光伸不到的角落， 也有一本《酉阳杂俎》。）

后来我得到了这本书，但那是铅字横排本，一种大众的、工业的气息损伤了它的魔力，这不是魔鬼的书，而是公司职员或公务员的书。所以，我的梦想之一就是拥有一部明版的《酉阳杂俎》，借着昏黄的烛光读，同时风雨敲窗。

（矫情而且腐朽。）

于是，你就感到世界多么广大深微，风中有无数秘密的、神奇的消息在暗自流传，在人与物与天之间，什么事是曾经发生的？什么事是我们知道的或不知道的？］

正如李敬泽所说，段成式在幽蓝河底，捕捉流星划过，翻身而起，匆匆几行，纳入五彩斑斓的锦囊。

要是在办公室，我来看《酉阳杂俎》，看到盐田的味道会随月亮改变（吃盐是品尝月光吗？）；看到琥珀的形成，是一种金翅蜂钻入土里的化石；或者是老虎的目光凝聚固化，（金黄，透明），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吗？……

我肯定会觉得荒诞。

但就着这山中一日，一景，一瓜，一燕，一茶，一月，一星，一电闪……我下酒，佐茶，看书，看到了人性想象中的瑰丽与浪漫。

当现代文明的雾霾撕开一个口子，给我一点模拟环境，我可以去窥视曾经的存在。

我觉得某一类文字存在的意义，就是容纳和调剂。

精确，是理性的启蒙。而想象，是月亮背面存放的灵魂。是曾经的千变万化的错误，是对无数未解之谜的好奇。

太正确的人生，是无趣的，贫乏的。而只靠想象存在的人生，是荒诞的，可笑的。

文明，就在这种冲突与交融里，扎根或浮来暂去。

我并没有失去现实感。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无关就是无关。随你怎么说，怎么做。我有种水泥丛林中的冷硬节奏。

但我有个地方舒展，它在文字里构建，在文字里莫逆，在文字里想象，在文字里成为废墟或笔记。

特别是，在山中读书的时刻里。

这真是一种享受。就景读书，随手一卷，前面都有无数智者的欢呼，无数愚者的荒诞传说，无数的金句与废话，无数的浪费的才华和天启的流传。

只是观看，就是幸福。

一只蟋蟀，在夜深露湿，蹦哒在我瞌睡的书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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