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们村被称为宁波地区的“西藏”。
村子通往外界的山路有多条,唯独去上兆(读yao二声)的这条山路,是最忙碌的,最紧要的,最与村里人休戚相关的。
我对这条山路是最熟悉不过的,闭着眼都细数出路况:出了村口走二三十步向下的石阶,下陡坡,然后是一段平坦崎岖的小道,拐过几个弯后,再往下穿过一片竹林,一条小溪淙淙流出,上兆坑村到了。
下去脚步快的大概五六分钟,上来则要超过十分钟了。我已走过无数遍,每村地上都有我踩过的脚印。并非是我,会走路的村里人莫不如此。
因为要走出大山,通往外面的世界,必须从这条小路起。
02
我爷爷的坟茔就坐落在这条山路边。昨日扫墓经过,这条路已今非昔比,破败荒废,杂草丛生,只是依稀地从几级残存的石阶上,辨认出昔日的痕迹。
可能再过个几年,自然而然消失了,与周围的山林融为一体,因为等到村里留守的老人逐渐谢世,城里安家落户的年轻人,以及他们的后辈偶尔回村,绝不会再走山路,都是从大马路驱车入村。
路也就没有修的必要了。
03
这条山路极其普通,正像鲁迅先生所说,走的人走了便成了路。后来也只是简单地在某些地方铺些石块而已,大概是被水冲坏了。可是我们对他有着一份厚重的情感。
他确实也承受得起这份感情。
在没有通公路的年代,我们村里通往外界,必须在这条路上靠着双脚一步一步地走出去的。我们村是以竹子为经济产物,老一辈的村民肩挑毛竹和竹制品,从这条山路星夜出发,天亮走到城镇赶集,山货卖掉担回养家糊口的生活物资,家中的妻儿无数次地张望着路口,指望着出去的亲人别空手而归。我爷爷就是其中之一,我爷爷的爷爷也是,后来我父亲也是。
那时的山路,承载着全村人生存的希望,山路上的步履是沉重的,压得山路不堪重负,经常坏经常修,铺上了石头,搭起了台阶,按了歇力气的石板。
04
后来,修了公路通了汽车,肩挑背扛的队伍消失了,崎岖狭小的山路负荷大大减少,轻快的脚步代替了沉重轻盈的步伐。
因为上兆村是邻近几个村落中地理位置最好的,村子又大,那里设了一个供销社。供销社里卖的东西可多了:做衣裳的花布,农用的物资,鞋帽脸盆日用品,酱醋油盐,还有香喷喷的珍珠霜卖,这些东东对当时的老老少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哪怕没钱,光是从陈列玻璃柜张望着,也是一种满足。
我们的童年穿的衣服基本都是在那扯来布请裁缝做的。过年前,这条路可热闹了,村民上上落落不知道要走多少趟,拽着几块钱,在供销社里细细挑选着比较着,盘算着最要紧的,一趟一趟地搬回家,反正人逢喜事精神爽,脚力轻快,连续爬坡气都不带喘的。
上兆村的经济远比我们村富裕得多,路又近,两村的嫁娶很多,姑娘以嫁到大村做媳妇为傲,村里小伙也以娶到上兆村媳妇为荣。基本上两个村庄的每家每户都有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我姑姑就是嫁到了上兆村,所以我称她“上兆坑姑姑”。没电话的年代,有事要捎口信给对方的,路口一站准有人回应,不消一刻钟立马可到。
05
我记忆中山路最鼎盛的高光时刻,是在我读小学阶段。
我们村小只能上到四年级,然后去到上兆小学就读。一大早上,一群群背着书包,拎着饭盒的小学生,三步并做两步,下山翻越几条岭,不到十分钟到了学校;放学后是上坡,走累了在台阶上就地一坐,渴了掬一捧山泉水,兴起了捉捉虫子,逗逗小蝌蚪,溜达到天黑才回家,家里父母也不会着急,不用担心被拐骗,都是熟面孔,更不会回家催做很多作业。
数年后,我去他们村小学身份由学生转变成老师,带着一帮小屁孩每天也在山路上来回。
跟我们一样,每天准时出没在山路上的还有一帮人,是大山深处被村民艳羡的挣工资的工人。
上兆村有个竹编厂,十里八乡非常有名气。有幸进入竹编厂的村民,是周围几个村的少数幸运儿。我们村也有几个职工,还有几个是邻村的,也需从我们村穿过,走那条山路去上班。那些匆匆的身影里其中就有厂长夫妻俩,后来这家企业搬迁到城市,几年后厂长成了董事长,工厂发展成了宁波名企。他们的女儿曾经是我的同学。
06
白天这条路上基本是人流不断,来的来,往的往,到了晚上也不得空闲下来。
晚上如哪个村有放露天电影的或请戏班做戏,便会捎信给邻村亲戚好友,摆好座椅招待,已成惯例。那么晚上的这条山路可热闹了,手电筒的光圈到处晃动着,招呼声此起彼伏;回来的路上,热烈地争论着剧情、演员的表演功夫。
有一回,父母带我去上兆看电影,等到电影放映完毕,父母早已悄悄回家,把我托付给姑姑。姑姑带我去他们家过夜,我死活不从。姑姑没办法,连夜托别人带我回家。
八十年代后期,村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特别是上兆村富起来的家庭多,他们村的山林资源比我们村多了很多,春笋价格行情好的时候,上兆村的人家一季春笋收入上万元的比比皆是,那时候的万元户可是不得了啊。所以彩电最早出现在他们村。
上兆村有彩电的消息很快传遍开来,我们村的人也凑热闹看新鲜。晚饭后到他们家门口,呼啦啦地围成里三圈外三圈,趴在窗户上。好多人第一次看彩电,就是从这条山路走到上兆村得以见识到。
还有上兆村有医疗站、收购站、理发店等,无不要从这条山路走去。
可以这样说,这条路关系到两村的每一户每一人。
07
后来大家也知道了,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走山路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及至人迹罕至,一年到头也没几人经过。
我是因为每年的清明去给爷爷扫墓,见证这条山路一年一年的没落。好多出去外面打拼的,可能先前的某一年走过后,再也未曾出现了,彻底从记忆中抹去了。
我曾唏嘘,感慨,反过来思忖何必呢?
且不要说这样的小路,连丝绸之路这样国与国的通道,都在社会进程中退场。既然他们是某一时期的产物,那么完成了历史使命后,退出历史舞台吧。
时代在变迁,顺应潮流,往前走吧,我们今天的路不知又会在哪个时候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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