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千年等候】
苍老的声音,临驾于万物之上的悲凉,带着某种对于一切的了如指掌,沉稳而浩荡。
“千年等候,千年悲哀,你是否值得。”
白衣雪染风华,早已没有了当年那意气风发的模样,那些斑驳而粗糙的灰败,印证了这一千年的风吹日晒,一千年的雷霆雨打,一千年的无怨无悔,一千年的爱恨情仇,一千年的眷恋等候。
他的发凌乱不堪,衣衫早已褴褛,只是那眼神还是灼灼如艳阳,灿若星辰。那样执着不悔,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着。
“我要在这里等她,等她欠我的答案。”
他抬起头,定定望着眼前手执拂尘的白发长者,仙风道骨的白发老人面容带着刻骨的悲哀和无奈,他早已知晓结局又何必重走这一遭,去追寻那明明深刻的答案,去亲耳听一遍那一句坚定的誓言。苍老的声音叹息,复又问道。
“千年等候,换取历史重演,你不后悔?”
男子的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他坚定不移看着远方,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个貌美如花倾城绝代的女子展颜一笑,他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千年等候,此生不换。”
拂尘一扫,日月颠倒,梦和现实对调。
梦魇重生,按照原本的轨道再次演绎同一个故事。那个关于生与死,情与义,爱与恨,醉与醒的梦境。
长者摇了摇头,望向苍穹,淡淡的叹息,一挥手,定住了男子的记忆,记忆复苏之时,便是尘埃落定之日。
望天崖等候一千年,只求历史重演,你,是否值得。
这样的语句还是盘桓在长者的心间久久不能平息。
只是一切,已经开始。
【一、储君之位】
大齐永盛十四年正月初七,华妍宫主位宁妃娘娘喜得龙子。这是宁妃诞下的第二位皇子,苏皇大喜,赐名苏倾漠。
那一日红光笼罩着华妍宫,群星无光,孤月空悬,景象尤为壮观。这一妖冶天相被钦天监视为不祥之兆,起初,没人愿意相信这位监正大人的话,可后来,小皇子未满月,宁妃娘娘便殁了,不禁让宫人们联想起那骇人的传言。
同时,另一种言论也传了出来,称小皇子是临世的帝星,帝星孤,为此夜空只留一月,且红光是为祥兆,寓意我朝君主开明,国泰民安。
“我母妃的死,怕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吧?”
这样大逆不道的猜疑,是当时只有三岁的皇子苏云风提出的。苏云风亦为宁妃所出,在这场宫闱之谜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童言无忌,可这一句话还是让痛失爱妃的苏皇惊觉,下令追查,竟牵扯出许多事来。
后宫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是留给后人看的史书中不曾提到的。经历过这场变故的宫人,也只知道这一事情牵扯出来的嫔妃十一人,三人打入冷宫,一人凌迟处死,原因不祥。
在这子凭母贵的后宫中,无依无靠的苏云风以一己之力护弟周全。两个小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转眼,十五年过。
环境给人的影响,依如二人的名字。苏云风,云淡风轻,嘴角始终挂着波澜不惊的笑容;苏倾漠,孤傲淡漠,一张精致面容上是如寒冬般的冷漠。
一个笑而不语,一个痛而不言。
两位皇子惊才绝艳,是五位皇子中的佼佼者,为此苏皇格外宠爱。大臣们纷纷猜测,储君之位,定会是二人选其一。加之五皇子苏倾漠出生时的帝星天相说,怕是这储君之位多半会是他的。
【二、一眼千年】
凤将军今日班师回朝,凯旋之音不绝于耳,圣驾亲迎。赏赐过后,府内自然是门庭若市。苏倾漠和苏云风两兄弟也携礼登门道贺。
凤将军与两位皇子在中庭里品茗聊天,谈论的无非是和朝堂之事无关的家常话。可是两个人的目的却显而易见,不过是拉拢人心,走动关系的事。凤将军没有表明态度,但是却留二人在府内用膳,其意不言而喻。
晚膳做的极为精致可口,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引得二位皇子称赞。苏云风淡笑问道:“这厨子出师哪里,竟然比御膳房做的更好呢。”
凤将军笑得格外灿烂,谦虚的说道:“哪里是什么厨子,不过是家中独女轻尘做的,能得皇子赏识,自然是家女的荣幸。”
传闻凤家独女凤轻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竟然连下厨这等粗使活计也做得这般好。苏云风抿嘴一笑,点了点头。
膳后苏云风和凤将军在庭院中下棋,苏倾漠和凤将军打了声招呼,便在凤府内四处逛逛散步。一处黑烟升起,苏倾漠看过去,心想该不会是走水了吧?于是便加快了步伐,往冒黑烟的地方走去。
只见三个小丫头围着一个火堆在串烤着黑乎乎的什么东西,苏倾漠诧异的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这一声让一个小丫头慌了手脚,大呼了一口气,这一吹,便将那些黑木屑吹到了对面丫头的脸上,小丫头拿手一抹,黑了一大片。黑脸小丫头生气的站起来,恶狠狠回头瞪着苏倾漠道:“做什么关你什么事?你是谁啊?”
虽然她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样子很狼狈,可是那一双眼却格外的亮,加上她刁蛮的样子,显得她特别可爱。苏倾漠被她的模样逗笑了,这一笑,让小丫头更加生气了。她气势汹汹的站起来,挥舞着拳头,张牙舞爪的扑过来,手掌乌黑就蹭到了苏倾漠的脸上,得手后还笑得格外嚣张,那一张黑脸衬得那牙齿格外的白,倒是有些瘆人了。
那样不设防备的接近,没有身份芥蒂的隔阂,苏倾漠意外的没有躲开。
她不过是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眼看不真切,个子也不高,可是她转过身,冲他挤眉弄眼的做了个鬼脸,却还是让他的心一暖。
久居高位者,已经很久没能如此真切的感受到身边人对他的举动,那些带着虚假面具的嘘寒问暖,功名利禄的追逐利用,已经多久没能像今夜这般展颜一笑?
苏倾陌走到火堆旁,对着那被烤糊了的地瓜发呆,浓郁的香味从乌黑的表层中散发出来,有一股诱人的香甜。他出掌以内力灭了火,自顾自拿起那个地瓜,心里忽然想到刚才那个小女孩。也许她就像这个地瓜一样吧,外表虽然不美丽,但是却还是有着甜美淳朴的本质。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相遇,在将军府内,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看清对方的面容,一个心里满是好奇,一个却不知为何羞红了脸。
拉起丫鬟快速走着的凤家小姐凤轻尘一路琢磨着刚才的男子是谁,复又想起今日爹爹提及到的留府内用膳的两位皇子,她心里一惊,自己这一闹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她在池塘边沾湿了帕子,仔细擦拭自己的脸庞,借着月光意外发现自己的脸出奇的红。那一刻的冲动,就像预设好的情节,只等两个人遇见。她摸着胸腔中某个不安分的器官,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们……是不是已经认识了好久。”
凤轻尘抬起头,对着那如银盘般的月亮,露出一个极为忧伤的神情。明月当空,孤独寂寥,它是不是好孤单?
【三、倾城之舞】
一个月后,苏皇寿宴,文武百官家的公子小姐都为了能在寿宴博得圣上青睐而筹备节目,凤家独女凤轻尘自然也不例外。
普通的才艺展示是没有办法在寿宴中出彩的,这让凤轻尘颇为头痛,她不仅是为凤家争光,她更想引起之前那个皇子的注意。
而这节目准备下来似乎并没有花费多少心思,一切水到渠成,熟悉的就好像从前经历过一般。凤轻尘对着铜镜转了个圈,七彩纱裙如彩虹一般翩跹舞动。镜中的女子容貌倾城,眉间一点朱砂痣更是增添娇态,那一双剪水双瞳盈盈若秋水,是个绝色的美人。
这一年,凤轻尘十四岁,她继承了母亲姣好的容颜,面容精致,惊为天人。她是将门之后,凤将军平日里也教她习武,这些都让她的节目更加让人期待。
寿宴当日,凤轻尘藏身在一条白锦卷轴中,随着太监尖细的一句:“凤家小姐凤轻尘祝寿!”而自白锦卷轴中翩跹旋转出来。一身七彩纱裙宛如一朵缤纷的花朵盛开,一头乌黑的长发绾成百合髻,一颦一笑,尽态极妍。
她静静立在白锦中央没有动,八个丫鬟抬出四筝四琴,围绕着凤轻尘竖起,这一古怪举动引得众位皇宫贵族瞪大了眼睛。凤轻尘微微一笑,那条刚才她藏身的白锦此时就在她的脚下,她脚上穿着特制的墨鞋,舞动起来,脚步所行的地方便成了墨汁浸染的字。她的双手在琴与筝间不断流连,动听的乐曲像海潮一般缓缓涌来,时而急时而缓。七彩纱裙随着她的舞动而翻飞,脚下的步伐却很值得考究。
不多时,曲毕声停,众人回神的时候,丫鬟已经将四筝四琴撤下去。白锦之上的女子缓缓褪下那一双墨鞋,恭敬行礼道:“凤轻尘祝吾皇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白锦上书的四个大字,潇洒不羁如行云流水般写着:万寿无疆。
苏皇在高座之上笑道:“凤家的女子果然不同凡响,这惊艳四座的曲和舞引得在场诸位沉醉其中。赏!朕便封你为郡主,名号‘南灵’,日后可享公主之待遇!”
凤轻尘抿嘴一笑道:“轻尘谢吾皇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缓缓起身,眼睛看向皇子皇女的席位,她一眼便将目光锁定在了苏倾漠的脸上。苏倾漠今日依旧一身白衣似雪,神情淡漠。感受到她的注视,他也抬眼看过去,一时间好像周遭的所有景象都没了踪迹,两个人中间不过几十步,却顷刻间如同近在咫尺。
是她,那一日将军府内烤地瓜的女子。
是他,那一日将军府内被她蹭了一脸黑的男子。
四目相对,胸腔里起伏的心跳忽然加快,那种感觉不言而喻。
凤轻尘忽然露出一个笑脸,看的苏倾漠微微一愣。这一刻她看着他,找不出形容词来,冲入脑海的一个词语是天赐恩宠。天赐他恩宠,才能将那一张冷峻的容颜刻画到这般精致的地步,她笑了,那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带着一丝莫名的感伤。
她没有注意到,坐在苏倾漠身边的青衣男子此时也将目光柔软的停驻在她的身上。苏云风会心一笑,唇边定格住的,永远是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浅淡笑意,他将两人的眉目传情记入心里,而后默然。
【四、崇云太子】
寿宴之日凤轻尘的倾城一舞被传入市井,各大戏院纷纷以此编排舞蹈,重现那日那个身着七彩纱衣的女子绝美曲舞。
近几日邻国崇云国太子夜空尘出使大齐,恰巧在这戏院中看了这么一出戏,他被这绝妙的曲舞吸引,一心想目睹南灵郡主凤轻尘的风姿。
凤轻尘及笄之礼后,便被昭入宫中,苏皇差人告知让她在御花园等候。此时正值夏日,花园池塘中的荷花开的正盛,凤轻尘闲来无事,便站在桥上赏荷。她穿一件月白色的长裙,外罩浅蓝色广袖衫,腰佩九孔玲珑腰带,显得她纤纤细腰,恰若荷花仙。
夜空尘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凤轻尘的。
她月白色长裙随风飞舞,一头乌黑的长发绾起一半,散在后背一半,她抓着一缕头发在手中无意识的把玩。因其心情愉悦,嘴角那一抹笑意格外迷人,眉眼弯弯的样子给人一种仙人下凡的感觉。
夜空尘走上前,言简意赅的问道:“凤姑娘,崇云太子妃的位子,你可喜欢?”
直到后来,他犹能记得,那一日她回过头来,从之前的错愕直到知晓了他的意思。她更为简单的回答:“三生有幸,承蒙错爱。”
那是她给他的拒绝,最简单,也最犀利。
这本就是苏皇故意为之乐见其成的相遇,早在那一日寿宴,御赐封赏的郡主之位便是为了日后与他国联姻,凤轻尘却是现在才明白这其中深意。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眼中的众人无非不是他这操棋人手中的棋子,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或弃之如履,或加以利用,早在最初就已经设定好。
夜空尘忽然笑起来,那一双邪魅的丹凤眼微微眯起道:“若有朝一日我为皇,我后位空悬,只等你。”他紫衣华服,发束黄玉冠,一身沉香味雍容华艳。
凤轻尘正要说什么,却发现苏倾漠站在夜空尘身后不远处,她不知道,那一番话苏倾漠究竟听见了多少。
夜空尘回过头,意外在苏倾漠眼中寻觅到别样的情绪,夜空尘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邪魅的笑容。他径直走到苏倾漠的面前,若有所思道:“佳人我所欲也,其余你我皆所欲也。”
这一句话带着挑衅,其中之意二人都心知肚明。苏倾漠斜眼看了看夜空尘,将手一扬,做了个送客的姿势。夜空尘点了点头道:“多谢五皇子指明路。”丝毫没有不悦之情,他临走前不忘回眸一笑,冲凤轻尘的方向招了招手。
凤轻尘垂首,转身欲走却被苏倾漠叫住了。他将一块圆润的玉佩塞到她的手里,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是那般淡漠,他不自然的说道:“轻尘,这块玉里面的纹路就像一只凤凰。”
凤凰,她的姓氏。
或者,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帝后之位?她一顿,没有继续想下去。
凤轻尘接过那块通体洁白的玉,仔细看着玉中的脉络纹理,却听苏倾漠继续说:“我原以为你就像那外表丑陋的烤地瓜,却不曾想过,你原是这无暇美玉。”
那一日月黑风高,两个人的相遇并不算愉快,一个被吹了一脸灰,一个被吹了一脸灰的那个抹了一脸灰,两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哪里还能想到对方的身份。
“是轻尘冒昧了,还望五皇子恕罪。”
她委身一礼,再也不复那一日的刁蛮,两人之间即使站得再近,却依旧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苏倾漠摇了摇头,其实他更希望她依旧活泼无理,而不是现在恭敬的模样。
凤轻尘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可是她却连正眼看他一眼都不能,她低垂着眉眼,低声道:“既然五皇子无事,轻尘告退。”
他目送她离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石桥边,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五、逼宫上位】
大齐永盛二十九年九月,崇云国太子迎娶南灵郡主凤轻尘为太子妃,婚宴回崇云国举行。苏皇亲自为这门和亲做了媒人,成为一段佳话。
而事实上,马车内随夜空尘太子仪仗回崇云国的女子并不是凤轻尘。
夜空尘是最后离开大齐的,他走的时候,凤轻尘和苏云风去为他送行。这一次偷天换日大胆的行动,是苏云风精心为凤轻尘策划的。这场和亲本就是苏皇的意思,如若推脱那就是抗旨,好在夜空尘注重的也是凤轻尘的心,既然当时凤轻尘婉言相拒,那他便只有等待佳人的心。
“下一次相见,不知是敌是友,还是道一句珍重吧。”苏云风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一身青衣温文尔雅。他的身边站着凤轻尘,她走上前,拍了拍夜空尘的肩膀道:“多谢。”
苏云风这一番计划就算再周密,可若是夜空尘不愿,依旧是不可行的,凤轻尘的感激,尽数包含在这两个字里。
夜空尘邪气俊美的脸上不辨悲喜,他点了点头,坐上马车,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最后将目光定在那个倾城绝美的女子身上,而后摆了摆手。
待送走夜空尘,苏云风低下头,看了看身边的凤轻尘,终还是摇了摇头。他想说很多话,譬如说:日后你便不是凤家独女了,我护你一世安好可好?譬如随意的问起她日后的打算,再或者,说些什么好呢。
他慧绝天下,却还是在这个女子身边轻易慌了神。
“那日将军府内你为我们兄弟二人做的饭菜着实可口,跟我回府为我再做一次吧。”
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这是最后的底线,再逾越的话,连自己都觉得贪婪。苏云风定睛看着凤轻尘,他很想拉住她,可是终是不能,不能。
“得四皇子赏识,实在是轻尘的幸事。”凤轻尘规矩一礼,看都没有看身边这个如天神般耀眼的男子,苏云风心中一痛,却忽然释然。
同年十一月,丞相之女嫁于苏云风做侧室,那一日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很是热闹。人多口杂,苏倾漠将凤轻尘接到自己府上安置,甚至都没有出席苏云风的婚宴。
自苏云风行及笄之礼后,他便娶尽各大臣千金,就因如此,近几年来朝中元老多半在暗处商讨,欲将苏云风推上储君之位。这些消息不胫而走,最后传到了苏倾漠的耳朵里,他们兄弟二人在宫中浮浮沉沉这许多年,他的心思苏云风再清楚不过,如今这般,却是要与他争夺帝王之位吗?
苏倾漠默然,开始刻意与苏云风疏远,朝堂之事也在府内与幕僚商量,不再叫来苏云风一同探讨。苏云风对苏倾漠这般举动没有表露出丝毫的芥蒂,他依旧笑面春风,却终是与苏倾漠背道而行。
大齐永盛三十年五月,一起酝酿许久,以四皇子苏云风为首的逼宫谋逆造反爆发。史书中记载着的是四皇子如何丧心病狂,如何兵临寝宫,又是如何囚禁苏皇,可是这些,却丝毫没有提及到他为何要这么做。
弑帝。如此猖狂,如此彻底。
这一场动乱却依旧以失败告终,那一夜五皇子苏倾漠带兵前来护驾,轻而易举就生擒了苏云风。苏云风站在龙华殿殿前,撑一盏宫灯,像儿时在宁妃寝宫等待苏倾漠回宫一般,他笑着冲苏倾漠招手,温柔一笑道:“你来了。”
【六、含笑饮鸠】
兄弟二人在桌前坐下,近一年来没有如此这般亲近,苏云风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轻轻放在鼻前嗅了嗅。
“还记得你第一次喝酒时候的样子么?”苏云风仰口喝下鸠酒,苦辣酸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流淌下去,苏倾漠本能的想要去拦住,可终是将手停在了桌面上。
“你酒量一直不好,三杯就倒,所以每次觥筹交错间,你都只是淡漠坐在一边,我替你挡酒。”苏云风仔细把玩着杯子,继续说道:“那一次你喝醉了,躺在我的怀里,你说哥,母妃一定很美丽吧,为什么这偌大个后宫,偏就没有我们三人的容身之地?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强大,要这天下再也无人敢负我们。”
又是一杯酒下肚,勉强调整好的内息忽然变得混乱,可是苏云风却依旧挂着浅淡的笑意,一句一句的同苏倾漠说着话。“你说日后若是你登基,你的后宫中只娶一位妻子,你说你这一生只爱一个女子,这样便不会让那些女子为争宠而祸乱后宫。所以这些年来我娶了很多女子,她们家世显赫,用处极大,其实我不过是帮你完成儿时的想法。”
苏倾漠抬眼看了看苏云风,烛火摇曳,将他的轮廓映照的格外柔和,他一杯接一杯喝着毒酒,纵是再掩饰,可那穿肠的痛还是不经意间挂在了眉间。他似乎想说很多话,想把这一生的话都说完,可是他却难过的发现,没有时间了。
巨大的疼痛让苏云风的额角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终是坐不住了,直挺挺趴在了桌子上。他将渐渐失去温度的手掌覆盖在苏倾漠的手上,拍一拍,艰难的说道:“倾陌,帝位独尊,除了那一个尊字,还有独,孤独的独。可是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以后你一个人的时候……”
一口鲜血自嘴角流出,苏云风的气息淹没在那没有说完的句子里,安静的闭上了眼睛。
苏倾漠皱紧了眉头,心里绞痛,各种情绪纷至杳来,如同置身悲伤之海,被层层海藻环绕,透不过气来。
“皇子,这是四皇子让我交给你的。”
苏云风的随从静静递上来一封信,苏倾漠颤抖着手指想要打开信封,在掉落了两次后,终是打开了。入目,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字体,儿时苏云风教他习字的景象历历在目,可这一次,却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苏云风的字迹。
里面林林总总罗列的尽数是这些年来苏云风的部署,他表面上看似独揽大权,实则不过是在为苏倾漠铺路。他将各种矛头指向自己,甚至为苏倾漠解决了苏皇,以助倾漠顺利登上皇位。他将自己变成了千古罪人,做了那个弑帝逼宫的恶人,然后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了苏倾漠的权利。
信的最后一句话这样写道:“倾漠,这世间能让我为之动心的女子独轻尘一人,能杀我苏云风的,唯你一个。为你死,哥愿意。”
苏倾漠抬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那种蚀骨的心痛,却依旧清晰。
七月,苏倾漠登基,改国号为凌,年号为晋安。
大凌国晋安元年九月,崇云国皇帝病逝,太子尘即位。
同年十一月,崇云国与大凌国开战,两国帝王均想一统天下。
【七、间隙横生】
崇云国与大凌开战初期,大凌凤家倒戈,早在凤将军平定大凌国边境之争时便已经暗中投靠崇云国,这消息一时引起朝内哗然。英勇神武的战神凤家军不在,何以统天下?
苏倾漠大怒,出动身边禁卫军一万人,将凤家九族一百七十二人尽数擒拿,关押天牢。
那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及膝大雪洋洋洒洒下了三天两夜,这三天两夜,凤轻尘衣着单薄跪在大殿前为凤家九族求情。
第三日晚,凤轻尘终于如愿见到忙于战事的苏倾漠,却被他一句话问的全身冰冷,他冷漠的对她说:“你在这里作这番求情大戏,为的究竟是你凤家,还是你名义上的夫君夜空尘?”
凤轻尘怔住,久久不能言语,她没有想过,苏倾漠竟然是这样认为的。苏倾漠见她连辩解也不愿,起身对身边的太监总管说:“打入冷宫!”
那一刻,她清楚的看见他眼中闪过的疼痛,还有……那么深刻的厌恶。
厌恶?难道他以为,她陪在他身边,可是心里却是夜空尘?
她在雪地里悲哀一笑,泪水流下来,被寒风冻结成冰,就像她此刻的心。周身的寒冷,久跪不起红肿的膝盖,还有心如死灰的绝望,这一切都被锁进那个更为冰冷的地方——冷宫。
凤轻尘静静坐在冷宫的潮湿地面上,她将自己缩成一团,一遍一遍的说着:“他不信我,他不信我。”
其实早在第一次夜空尘在御花园石桥上遇见凤轻尘的时候,苏倾漠便已经站在了二人的身后,只是他当时离得比较远,他没有听见那一句“三生有幸,承蒙错爱。”他听见的只有夜空尘那一句:“若有朝一日我为皇,我后位空悬,只等你。”
他痛心的是,这些日子来的陪伴与深爱,终是没能让凤轻尘将心安稳放在他的身边,他以为,凤轻尘在等待时机,去做夜空尘的皇后。
其实如果她爱的是夜空尘,那么当日他迎娶的又何必的是个冒牌的南灵郡主呢?
有的时候,深入骨血的挚爱,反而是蒙蔽双眼的障碍。
两国帝王御驾亲征,打的火热,大军士气高昂,难分胜负。
冷清的深宫里,凤轻尘病倒了。这些日子来的心力交瘁加之连续的受寒,让她变得格外虚弱。苏倾漠虽然将她关至冷宫,可是一切吃的用的都是极好的,不过是她并不想善待自己罢了。若不是那一日她昏倒,传御医这档子事,她是不会去做的。
御医来的时候,惊愕的发现她已经怀胎两月有余,可是胎象极为不稳,随时有落胎的倾向,加之母体情绪低落身子虚弱,稍有不测,怕是连失两命。
凤轻尘虽未行册封大典,可明眼的宫人都知道,这位后宫中唯一的女子是日后皇上一统江山后的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加之腹中的龙子,两条性命堪忧,这让御医不得不谨慎的写加急信给皇上,告知凤轻尘的情况。
可终究是迟了,当苏倾漠收到信件错愕慌乱的准备回朝时,凤轻尘身体难栽负荷,龙子不仅没保住,还致使大出血。当苏倾漠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来的时候,凤轻尘已然一息尚存。
她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呼吸极为缓慢,眉头紧紧皱在一起,长长的眼睫一颤一颤的,虚弱极了。苏倾漠看着她,心疼的跑过来,拉过她冰冷的手,一遍一遍放在唇边呵气。
凤轻尘艰难的睁开眼,想用手再去描绘一次苏倾漠天赐恩宠般的精致容颜。她颤抖着泛白的嘴唇,一字一顿的说:“你为什么不信我,我的心里,始终都是你,只有你。”
苏倾漠哭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重复着:“轻尘,不要离开我,不要剩我一个人,求你。”
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加之那个没有人宠爱陪伴的童年,造就了苏倾漠多疑冷漠的性子。他的不信任,让他先是失去了自己的哥哥苏云风,而后如今又失去了他最爱的女子凤轻尘。
凤轻尘缓缓闭上眼睛,疲惫的想要跳脱红尘,苏倾漠轻声覆在她耳边说:“轻尘,再说一遍你爱我,可好?”
她终是没能说出来,便离开了他。她的右手握着一块通体洁白圆润的玉,是那一年御花园中他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珍若至宝。这些日子来,她便是靠这块玉想念他的吧?
明白的太晚,相信的太迟。伊人不在,徒留泪千行。
苏倾漠,一夜悲白发。
【八、情深不寿】
夜空尘兵临城下时看见了白发的苏倾漠,不禁大声喊问:“她怎么了?”
这一句勾起了苏倾漠的大悲与盛怒,若不是因为夜空尘,他也不会如此怀疑她。苏倾漠在城楼之上九箭齐发,箭箭精准。他用雪白的发,猩红的眼,带血丝的嘴角发泄自己的痛苦与愤怒,如炼狱恶魔般降临沙场。
这一场厮杀着实壮烈,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最后的最后,苏倾漠将刀直直横在夜空尘的脖颈上,森然冷笑道:“轻尘虽然名义上是你的妻子,可是她就算化成灰化成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
夜空尘临死前,仍不忘恶狠狠的戳苏倾漠痛楚,他说:“轻尘是你害死的,如果她在我身边,一定不是这样的结局!”
一定不是,这样的结局?
也许吧。可是,谁又能知道呢?
大凌晋安二年三月,苏倾漠歼灭崇云国之王夜空尘,一统天下。
他这一生应了他出生时的天相:君临天下,孤月空悬,一生寂寥。
他自出生便失去母亲,及笄之后失去辅佐他的兄长,然后因猜疑误会失去他深深爱着的女子,最后甚至连敌人,都相继离他而去。
他耀眼的成功,并且绝顶的寂寞。
他是临世的帝星,注定权倾朝野,龙登九五,终生寂寥。
当这万物苍生尽数臣服在他的脚下,他能感觉到的,唯有彻骨的冷与深入血肉的孤独。
大凌开国皇帝在位期间,政治开明,国泰民安,可他后宫无一佳人,终生未娶,后位空悬。
史书中记录着他的原话。
他说:“朕这一生挚爱的女子已故去,也许,真应了那一句:情深不寿。”
【九、千年悲哀】
梦止,忆回。
跪拜在望天崖等候一千年的男子脸上挂着淡漠的笑意,他闭上眼,仔细回忆着与那个名为凤轻尘的女子初遇时的景象。
那一年他在将军府与她相遇,她刁蛮可人,不管不顾跑过来,将一只沾满灰的手蹭上了他的脸;那一年苏皇寿宴,她在白锦之上以舞步写字,四琴四筝中作绝美曲舞,艳惊四座;那一年御花园中她接过他送的礼物,略显羞涩谨慎;那一年她伴在他身边,每天醒来都能看见她安静的睡容;那一年……她离开了他。
“历史重演后,你可后悔?”仙风道骨的长者拂尘一扬,缓声问道。
“不后悔,她爱的,是我。”苏倾漠淡笑着答道。
长者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可知,凤轻尘和苏云风在轮回道前等了你九百多年,而你却在这里千年等候只求历史重演,你们就这样生生相错。苏云风说他下一世要同凤轻尘做兄妹,他再也不想和你爱上同一个女子。”
苏倾陌顿住,面容惊愕。
望天崖千年等候,他换来的不过是历史重演,一切结局都已经注定,只是再去经历一番那刻骨的悲哀罢了。
生生相错。
轮回里的下一世,轮回里的每一世,他都不能再和故人相遇,不能重逢。
这千年的等候,换来的是什么?是魂飞魄散,是永世湮灭。
千年等候,千年悲哀。
轻尘,下一世若我有幸重新遇到你,请让我记得,情深不寿四个字的巨大含义。
可是,我可还有下一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