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穿着酒店的衣服,捎带了两瓶威士忌出逃了。他跳下围栏在江边的草地上奔走,不时回头望两眼。是的,有人在追他,是一群无脑的警察,不过他早已摆脱了这些三公里体测都不合格的饭桶了。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半,红的绿的灯光在路边闪烁。他行走的地方是黑暗,在暗影里的好处就是能轻而易举的看清光影里的人和物,并做出最有利的选择。今晚注定黑暗,星星月亮也逃离了。安宁突然间怀念起儿时的星空和静卧在安乐椅中的爷爷了。他不禁笑出了声,这条街此时空无一人,他的笑声只能传给垃圾桶旁的四只野猫了。它们在做最后的努力,希望能够在今晚不会又饿肚子睡觉。“傻猫,下水道的老鼠都猖狂的要疯了。”安宁在嘲笑这被城市遗忘的小可怜,也有可能它们被遗忘的太久,以至于忘了自己是猫了。此时他觉得他正处于许久未有过的宁静之中,让警察、老板通通随他去好了,“要来捉我趁现在啊”。
他双手环抱着脑袋,闲庭信步。可突然间他听见“扑通”一声。什么东西掉水里了,还有挣扎时溅起的水花的声响。就在六年前他还是游泳的好手,最令他自豪的是他曾扎进水里徒手逮了一只近一米的大鱼,他清楚的记得当时伙伴们羡慕的眼神。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就再也没有下过水。不过这次他决心下水试试,况且他总不能眼睁睁的看见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吧。可能尸体被江水浸烂喂鱼之后,连个小板块的新闻都没有,那么人的一切存在就真的被抹杀了。
把人救上来已经是凌晨一点了。那年轻女人上岸后第一举动便是赏了安宁一耳光。安宁睁圆双眼,顿时被打懵了“为什么打我”他朝女人吼了一嗓子。
女人不甘示弱也瞪着安宁“为什么救我”
他瞬间明白了,自杀,是自杀。“对不住了,真没想到您是寻死的主,您继续,打扰了”安宁一脸歉意。
可自杀是一鼓作气的事,再而衰,三而竭。在尝到死亡将近的滋味后,便就后悔了,因为大多数人并非真的想要自杀,在即将坠落到地底时才猛然发现:原来生活并没有那么糟。
年轻女人像瘫了一样蜷坐在草地上,把头深深埋在膝盖上,水珠一滴一滴顺着青草又渗回地底。
安宁抬头看了看天,又回望垃圾桶旁的流浪猫。星星没有出来,还有一只绿眼睛的花猫不肯离去,一切没有变,人也没有死。算了,好事做到底吧。他挨着女人坐下。
“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 ,
“不是好人还救我?”
“为什么自杀?”
“说不清楚,一时想到了死,想看看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把死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在我这你是第一个”
“嗬”女人轻笑“大晚上不睡觉,穿着工作服出来溜达的肯定不是什么正常人”女人渐渐平复下来,声音里还残留着水草的味道。
“我再普通不过了,满地都有的穷鬼,可能快蹲监狱了。比起我,凌晨出来自杀的恐怕更不正常”
“杀人犯?正合我意,不过动手之前我再请你喝一杯”“感谢我救了你,还是感谢我送你一程”
“庆祝!”
安宁觉得今晚已经够难以置信了,没想到还能遇上这么一遭。“你永远不能想象生活是多奇妙”他走在路上时一直在想:也许下一秒会发生地震,而他们若无其事地坐在前面的长椅上喝酒、聊天、看着鸡犬不宁的城市一角。微醉之后脱掉湿透的衣服鞋子,抱在一起缠绵,直到滚落的大石块砸向他们...一路上他俩一言不发,跟事先商量好的一样,像两个湿漉漉的鬼魂默默无语的游荡,飘过马路,穿过加班加点的工业区。在路过天桥时他发现月亮出来了,犹抱琵琶半遮面,好像不太适应周遭的环境,藏在云后面,只探出半个身子小心张望。
七绕八绕之后来到公寓楼前,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公寓楼。安宁油然升起久违的亲切感,他仿佛从今晚的不可思议中抽脱出来,又回到了现实。每个阳台都有忘收的衣物,不知谁的内裤被风晾到了电线上,外墙上有一道道轻微破损的水管,几个空调外机东一个西一个挂得毫无章法,楼道略显阴暗狭长,仿佛不一会就会有几个老太太谈笑而过,她们是去跳广场舞的吧...这些都是安宁熟悉的环境。他双手插兜,跟在女人后面,四周安静的如同死了一般,甚至能听见血液流动的沙沙声。走廊的脚步声更像是从世界的另一头传出的,不够真实。他不得不把手掏出来,脑袋不安分的东瞅瞅西看看。
“进来啊,看够了没”
他不敢相信这是女人住的屋子,像可可西里的荒草一般杂乱,使得本来就不大的屋子看起来更拥挤了,奇妙的是,乱得没有一点污秽不洁之感。反而让人觉得这房间就该是这样的。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瓶瓶罐罐,被安宁不小心踢到的易拉罐叮当乱响。沙发上堆放着几件衣服,样式倒是很新颖。不知是餐桌还是书桌的桌子上挤满了废纸团和书《服装设计概论》《名家设计经典》还有《麦田里的守望者》《霍乱时期的爱情》和各类杂志,当然还有几瓣西瓜皮和两个餐盘,电脑从中钻出来,抢到了自己的地盘。
“有点乱”女人将沙发上的衣物往旁边一推,和把肉往砧板旁边一推没什么两样“坐”
“你倒是一点也不在意”安宁跨过倒地不起的椅子坐到沙发上,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凌晨两点一刻。
“有什么好在意的,接着”女人手里拿着啤酒。 “喝这个吧”安宁从裤兜里掏出两个小瓶装的威士忌“酒店捎来的”
女人笑了,淡淡的笑了,有这么一瞬间,灯光将它凌乱的发丝放大,光晕飘浮在她精致的脸庞上,安宁这才发现女人长得这么好看,微微上扬的嘴角撩动着安宁的心弦。但转瞬即逝。
“学服装设计的?”安宁提前开口
“大学学的,不像?”
“也不是,说不上来,只是你为什么要自杀”
“想听?”她盯着安宁的眼睛,仰头灌了一口酒。
安宁也泯了一口,静待下文。
“七年前,生我的女人得病了,脑瘤,成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全身上下只剩深陷的眼睛还能像贼一样转来转去,吃喝拉撒睡全在床上,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活遭罪啊。就这样撑了一年,解脱了”她说的很平静,像讲着别人的故事。
“她是解脱了,她丈夫却进去了,整天酗酒赌博,有一天晚上居然对我说,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可以的话让我替我妈去死。简直是疯了,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说的话吗?本来家里就是盯着账本过日子,他俩这么一来二去,我的生活就更拮据了,那年正巧我要高考,哼!日子简直暗无天日,你能想象吗?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不仅要面对高考,又要维持生计,回家以后还得小心翼翼的照顾行尸走肉的男人”她凝望着空气中不存在的某个点,仿佛那里寄存着她过去的痛苦回忆。她的音量提高了,有些激动。
安宁也不知说什么好,押了一口威士忌。
“但我无论如何也要摆脱那个男人,所以我一刻也没有放弃,一旦放弃我将跌到谷底,所以我高考考到了这座城市。想着终于不用再见到他了,可在我高考后他变回了从前那个熟悉的老爸,不再去赌博喝酒,只是经常对着她的遗像喃喃自语,没给我惹什么麻烦。在我以为生活要走向正轨的时候,他死了,自杀了”她的声音变得很低“我常常想,他不就是要见她老婆吗,这下好了,圆满了”突然又声嘶力竭的喊到“我怎么还能相信他!他们凭什么一起逍遥自在,扔下我一个人!”不幸让她再也支撑不住,她倒在了安宁的怀里。 安宁轻抚这可怜女人的背,渐渐的她停止了抽泣。在她抬头的同时,四目相对,安宁自然自然的给了她一个吻,安稳而温馨。激情在这一刹那被点燃,沸腾的热血四处乱窜。成年男女很清楚他们此刻需要什么...
结束后,两人穿上衣服,还坐在沙发上,女人靠在男人肩头。
“刚说到哪了”女人问道。
“灰姑娘再一次从王子身边逃跑了,大概是这吧”
“没想到你还会开玩笑”
“上大学之后怎么才想到自杀呢?不懂”
“大学四年浑浑噩噩,专业学得乱七八糟,毕业后找到一家小公司,无聊透了。没办法,人生走到了这一天,突然就想到了死”
“所以就跳江了”
“你等会”女人光着脚跑进里屋,拿出收音机“太闷了”她调着频道,收音机滋滋的响。“凌晨三点半午夜电台都快结束了”
“停,有音乐”,两人静静听了一会 “《西西里舞曲》弗雷” 。
“懂的还不少。先生能否请您跳支舞”女人伸出右手。
在杂乱无章的屋子里,两个人像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一样跳舞,很和谐。
“你怎么就要蹲监狱了呢。嗳,后面有个酒瓶” 。
“谢谢,我不是什么杀人犯,没干过违法乱纪的事”。
“不明白”。
“我说,你信吗”
“信”女人说的很坚定。
“今晚在酒店莫名其妙的被一黑衣人拉到房间,要给我一个赚钱的机会,黑衣人戴着墨镜,晚上是否有必要有待商榷,但他也不问我答不答应就强拉硬拽,纯属强买强卖无疑”
“钱到手了?”
“他们要找替死鬼替那吸毒被逮的老板”
“所以...你踩到我了”
“对不起。所以我就是那个替死鬼,黑衣人一伙和警察一伙商量好了,还特地给我拍了照片。一个秃顶的警官告诉我,最多待两年。说到他我就来气!”
“多少钱让你进去待两年?分我一半”
“一半太多,百分之五十吧。五十万”
“出手阔气,答应了?”
“来了六年,什么也没得到,今天算是捡便宜了,当他们真要带我走的时候,我不想干了”
“逃出来了,为什么?”
“我知道今晚将遇见你”
收音机里的音乐换成了《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拿到钱以后想怎么过?”
“不要笑话我。回去当个木匠”
她当然没笑,只是舞步凌乱了。
“我说的木匠是创造艺术品的”
“我只知道鲁班”
“他是发明家,我指的是艺术家”
“不懂”
“你呢”
“活一段时间看看。你叫什么名字”
“安宁”
“江佩。你要走吗”
“能去哪?”安宁有些伤感
“无论去哪!”
“不知道”
“在我没有变得更糟之前记得来找我,我还在这,等你!”
凌晨四点五十三,收音机彻底没电了,音乐舞会结束,他们相拥入睡。天边微亮,空气微凉,夜已尽,梦很美。安宁终于结束了光怪陆离的一天,江佩找到了生的希望。她如同拿着生活的酸柠檬的人,他则像是端着一杯vodka的人,在一起时柠檬才更有价值,vodka才变得更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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