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广州的四月天马上就要走到生命尽头,不知名也不香的花落了半条街道,我用脚尖轻踢,企图感受花瓣飞舞的重量,这挤了满眼的参差不齐的粉紫让我的思绪有些凌乱,仿佛回到过去,又仿佛活在梦里,这个季节啊,现在的深圳紫荆花瓣是不是也落了满地?
我是最喜欢深圳的这个时节的,绿树如茵,鲜花烂漫,这样的词已很久不有人用了,但我觉得用来形容深圳正好。作为几乎位于中国最南端的城市,深圳常被外地人和自己人称为“四季如夏”,但实际上每个季节甚至说每个时段都有微妙的差别,比如五月的荷叶比四月的荷叶更大,更多,也更绿,十二月的草莓确实没有六月的甜,这些细微的差别在不爱深圳的人眼中是无法察觉的,他们只是深圳的过客,并不真正属于这个城市当中的一份子。
而四月的深圳,是对“四季如夏”的夸奖的最虔诚的致意。不用去到“莲花山”“红树林”,仅仅是街道旁最普通的一颗绿树,就和其他任何一座城市中的任何一棵树不一样,不需要雨水的刷洗,深圳的绿叶自有它绽放光芒的秘密,它吸收阳光氧气,让它的绿变成一种活动的生机,盈盈的绿在每一片叶子上流转,比芭蕉更润,竹叶更清,每一阵风过,满眼的满心的绿像是寺庙里被敲打的大钟怔怔地乱颤。
至于鲜花么,是少有的,毕竟干净的城市街道实在比较适合不那么娇气的绿叶,不会一伤心就枯萎,一枯萎就凋谢,碎了满街道的“离人心”。但我总记得小区里那几株紫荆花,能和父母出去游玩的日子,我常站在清凉的花影下,想象自己是某位美丽绝伦的公主,正在等候夏日里最美好的出游时光,而几乎所有内心下雨的时光,记忆里都有被迁怒的紫红色花汁染红了满地。
所以我以为,如果四月要分个正宗,那是再没有什么城市可以与深圳相提并论,深圳的“四月天”才是真正的“人间四月天”,万物生长,悲喜流转,生生不息。
但我和这座城市的初见却是以泪水开始的,但若早知我此后的整整十五年时光都将满载这座城市的每一片叶,每一瓣花,每一个人,我一定对它一见钟情。
三岁的时候,我结束了自己留守儿童的生涯,被在深圳奋斗将近十年终于在郊外买房的父母带到了自己身边,三年未见的父母,一座在幻想中都不存在的城市,注定这是一次在幼小而脆弱的童心中深深地用锋利的镰刀刻下思念和乡愁的“回归”,孩子的逃离无可奈何地只能用泪水,但我很清楚地记得,即便是在“隆隆”的火车声中面对不知道怎么和我说话的尴尬的父母,我也只是沉默着望向窗外不断飞逝的野菜花和田埂,企图再最后抓住一点家乡的味道,把它放进自己的心里最深的地方,以便在陌生城市受委屈时,可以拿出来温暖自己。
但窗外的野菜花终究还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灰黑色的楼房,人群躁动不安,我和陌生的父母被拥挤着下了火车,再被拥挤着上了公交车,深圳千禧年的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二十多年,相对于家乡小城,已经拥有不俗的人口,人群拥挤但并不吵闹,和家乡的市景截然相反,在家乡的小城里,街道仅有深圳一半宽度不到,但你依旧时常觉得空旷,因为常常也只有一到两个的老人在悠闲地散步,即便如此,你却从不会觉得家乡的街道冷清,如果走在路上的是两父子,他们也许会嬉笑着大骂:“窝就不肥来,辣锅是老子!”,如果这个人挑着一根扁担,你会听到整条街上都回荡着:“买豆腐佬咯!”但是在深圳的公交车上,你只是觉得嘈杂,没有什么人高声呼喊,谁也不愿意把自己正在说的秘密公诸于世。
在这种嘈杂声中我觉得孤独,三岁的时候觉得孤独,到现在二十三岁了也还是觉得孤独。这份孤独在走进小区后程度被进一步加深,这里的小区和家乡也是全然不同的景象,没有被老鼠翻得乱七八糟的泥土,没有被鸡屎染成青黄色的水泥路面,有的只是被修剪掉生机的树木,干净光洁的地面上只有我们三人脚步的回声,我抬头向上望去,看到每一家阳台的大门都被紧紧地封闭住了,没有人好奇地想看看这个新来的小女孩长得什么样子,或许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这座城市新来了一个穿着花衣裳的乡下小姑娘。
那时候我们的家是在五楼,父母一前一后跟在我的身旁,他们依旧用眼神互相传达着以为我看不懂的讯号,依旧没有和我说哪怕一个带气音的字,在大门打开的刹那,我终于哭了。
门后的狭小世界里,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那时候的我,大概是以为,就是这样了,这就是这座城市了,孤独,冷漠,我从此就要这样生存了。
事实证明,那个时候的以为并不全无道理,时至今日的深圳,也依旧无法摆脱这种孤独,冷漠的感觉,但与之不同的是,经过了十五年的熔炼,我不知不觉爱上了这种感觉,再回到家乡,家乡人莫名的熟稔反而会引起心理的不适,生命本就是孤独的,这是这座城市给予我最初也是最宝贵的礼物,如今我的自立,自强,自信很大一部分就来源于此。
深圳的一切似乎永远都那么新,这座城市似乎缺少一种腐朽或是沉淀的气息,而这在“北大广深”的其他城市中是绝无仅有的,因此这衍生出了一种独特的高傲,在深圳你去任何一所高中,你会发现学生脚下都是“Nike”“NB”,背的书包都是“JanSport”“北极狐”,这座城市每天要保持住“新鲜感”,就必须时时刻刻走在时代的尖端,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为了和这个城市保持一致,也将高傲的气质刻进了自己骨子里。所以说在大学鱼龙混杂的环境里,你还是可以一眼就看出谁是深圳来的,那份或冷漠或疏离或活力或时尚是深圳人独一无二的共性。
当然如今的深圳对这份特性有了更好的诠释,在马路上是“粤B闪光辉”,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到涵盖“文明”的宣传标语。在深圳的马路上,处处可见正在等待老人的私家车,而深圳图书馆里你至多能听到隔壁人笔尖划过纸面的音噪,这样的事情看似不过十分简单,但实际上大多数城市真的都无法身体力行,比如我在大学时期去过的广州图书馆,走进图书馆你竟然可以见到到处都有打电话的人穿梭在一排排承载无声灵魂的架子中央来来往往。
但所谓“文明”不过是“孤独”、“冷漠”的完美诠释罢了,事实上文明便意味着“恪守界限”,车走车道,人走人道,书走书道,大家依旧自由而独立,冷漠而孤独。
除此之外,作为我曾经在深圳生活过的印证,那必定是一口标准流利且没有“京味”的普通话。普通话实则并不“普通”,就全国范围内看,我以为北方人说得比南方人好,但即便是在北方,东北人说普通话有“东北味”,“儿”话音具有很强的地域辨识度,说得最好的莫过于北京人,但依旧有北京人特有的腔调,特别是老一代的北京人,语调间具有一种莫名的历史厚重感,而真正将“普通”二字完美诠释的,我以为只有深圳,深圳人虽然实则来自五湖四海,但一聚集到深圳来,普通话就都标准了,没有刻意的“儿”话音,也不带地域里“L”“N”不分,四声混乱的独特创造,深圳的普通话是真正的普通,语调平坦,字正腔圆,不带任何花哨的装饰。
自然,除了说话方式,性情气质外,十五年的交情自然远不及此,比如我在初中校园里和交情最好的闺蜜闹掰,在高中校园里第一次向一个男生告白……
然而,在我看来,一座城市之于一个人若说有什么不可磨灭的特殊意义的话,绝不应该仅仅是它承载了你的某一段特殊回忆,因为回忆的话换一个城市也绝没有什么不同,让你刻骨铭心的不过是你自己无法割舍的情绪,但若要说对一座城市的每一片叶子都充满怀念的话,那必定是这座城市已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它的性情气质成为了你的性情气质,它的说话方式改变了你的说话方式。
而这样的城,可以不是家乡,但一个人,只有唯一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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