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花一些时间，来把时间浪费掉

最近，我强迫自己做得做多的一件事情就是睡觉。

我没有睡眠障碍，极少失眠，噩梦也不多，每天七个小时的睡眠就能够支撑我很好地完成一整天的工作。可以说，我的睡眠效率是极高的。但是有一件仿佛是自寻烦恼的事情，自我但并非自我意愿地产生，又时常让我恼怒，努力克服但还是困扰多时——对睡眠这件人本欲望之事，我有着莫名其妙的心理排斥。

在我的价值观和习惯当中，每天最该做的并且得花上最多时间做的事情，是思考。这种思考不能仅限于行动之前的计划、论文写作的语言组织、数学题解的思维构建、人际交往的关怀或者算计……还要包括对时刻感官当中延伸出来的哲学思考，对宇宙时空、历史社会等等等等产生不了什么实际效益的思忖。换言之，只要是醒着，思考这件事情就不能停止，因为实在有太多的现实存在和历史未来，那是花上几百辈子都思考不完的。

明知道思考不完，可是我偏偏，就是对这些产生不了实际效益的东西有堕入深渊般无法抽离的执念。熟睡前的恍惚当中、睁开眼的第一瞬间，都在思考自我和思考他物之间徘徊。以至于后来在睡梦里，时而也能够得到答案。当我说，我日思夜想我心目当中完美的答案，可永远都对自己得到的结果不满。

有人对我说，你病了。

可我并没有觉得这样的爱好和别的坚持相比起来有什么不同。思考本质上无异于唱歌跳舞、看书写诗、物理实验、做生意赚钱，只要恰好自己喜欢，都可以用来把生活填得满满当当。只是有的爱好坚持下去可以名利双收，有的坚持到终点也只有自己知道。

我一直都没有觉得自己这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爱好有什么问题，这两个月手上接连不断的项目和论文又刚好可以作为物质载体，让我的思考更加广泛且深入，本身就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得到这样的机会自然更觉得愉快。直到上个礼拜，我在拥挤的公交车上突然失明、耳鸣、头痛欲裂、心闷作呕，不得不立刻下车，接而恐惧出眼泪让自己拼命保持呼吸。就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发现这种着了魔的爱好让我的身体承受着代价。

能让人享受到极致快乐的，是所热爱之事；能让人不知不觉死亡的，仍然可以是所爱之事。因此解释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作家画家哲学家是疯子，为什么从事俗事之人反而身体康健。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件事情里，假如这么做是能够成功的，那这种成功必然伴随着极大的风险。艺术家如果不打破常规，不全身心地投入前人忽略的思考当中去，就难有空前绝后的创作，就难以让自己满意，灵魂也就难以安放了。

在这样的事业里，时间变得无比贵重，那是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活在这样的一种恐惧当中——我此刻的创意，恰好被另一个人同时拥有，而他却比我更早地呈现出来。这样的结果，即是为我此前的思考立上墓碑，这是我万万不可接受的。时间长河中的流水在我的心里仿佛被加速被催促，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将自己陷入忙碌的麻木当中，此时心中的恐惧可以被忽略，我反倒能够在匆忙冷漠的流水中稍微站稳。

昨天晚饭过后，天还很亮，周先生牵着我在操场上散步。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划着手机，正在进行的群聊仿佛有着无可比拟的乐趣。我其实很羡慕他，他对生活不严苛，也不太勤奋，常常都是随心所欲、心安理得地活着，不太对自己的情绪加以掩饰。这种懒惰的天赋有时候真的很讨我的喜欢。

操场围栏上开着的小门被风吹得合上了一半，一个看起来不足两岁的小胖子踉踉跄跄地，一只手牵着妈妈的小手指，另外一只手去拉那道小门，肉乎乎的小白手刚好能握住门上的铁杆。他很轻地把门往自己的方向拉，门被完全地打开了，他又踉踉跄跄、小心翼翼地跨过铁门槛，把自己带了进来。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种沉甸甸的幸福感。那个可爱的小胖子不是我的孩子，我甚至不认识他，但是他这个连他的妈妈都忽略掉的小小举动，却暂停了我前一秒的所有思考。而这不小心关注到的瞬间，无疑，足以成为我此生刻意记住的美好画面。

思考是一件很自私也很幸福的事情，不用和谁合作，不用人脑以外任何的物质载体，可以在任何的环境下瞒着所有人进行。但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得花一些时间，来把时间“浪费”掉。在喝咖啡的时候，在读我读不懂的诗歌的时候，在拥吻的时候，在我说“我爱你”的时候。

对我而言，天地宇宙间确实有很多很多，太多太多的东西要思考，这是我所有创作灵感的来源、所有用以生存的知识的起点。如果把思考当成唯一的正经事，或者为数不多的正经事，那还有很多“不正经”的事情必须得做。生气、把自己养胖、吐槽、散步、做爱…让我不安的是我的永不满足，就像商人永远都觉得赚的钱不够一样，努力拥有所爱之事。但是偷掉人生的一点苍白，用来做无用之事，这不犯罪。也许还是造物者的本意——祂给人的时间太多了。
我很明白，人不能不睡觉，也不能只做自以为有意义的事情。不睡觉使人生病，不做无用之事使人无趣。在这之前，怎么在偷得人生一点苍白之后心安理得，我还得思考思考。

我得花一些时间，来把时间浪费掉。

这是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的，刚好，我看见周先生笑得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