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系列之十五
烈日炎炎,汗流浃背。我和一个从上幼儿园就在一起玩的同学,拎着装了二斤白糖的军用黄包,行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
这条公路简易又草率,坑坑洼洼,东一堆碎石,西一片沙土,是专为一个生产军品的“三线工厂”修的。路上不时有解放牌卡车颠簸着呼啸而过,喇叭声后拖起滚腾翻卷的浓密的灰尘,把我俩包裹得严严实实;我俩从灰尘中钻出来,拍拍衣服,嘻嘻哈哈说一句:“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那是读高一快放暑假的时候,十六七岁的我,已经从混沌未开的孩童,经过无忧无虑的少年,将踏上青春的阶梯,不很单纯又有几分任性。
古今中外的诗人心有灵犀。辛弃疾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小小少年》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是,当青春来临之际,那一种甜蜜的“烦恼”就会不约而至。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后来第一次读《十日谈》,别的忘得干干净净,只把“绿鹅”记得非常牢固。说一个父亲痛恨女人,把他的儿子从小就关在一个见不到女人的地方,等到这儿子长大成人了,便带他上街。儿子在街上遇见了一群衣服华丽、年青漂亮的姑娘,儿子一看见她们,立刻就问父亲,这些个是什么东西?父亲咬牙切齿地说:她们是祸水,名字叫“绿鹅“。儿子央求父亲:让他带一只“绿鹅”回去。父亲的一切希望和努力,在“绿鹅”面前不堪一击,转瞬之间就土崩瓦解。人们对异性的渴望,和自我生存的欲望一样强烈,正如孔圣人说的:“食色,性也”,埋在生命里的爱情种子生根发芽,急欲破土而出。
上高一那年桂花飘香的时节,我初次见到她。虽然艳若桃李,冷如冰霜,我还是感到陌生的亲切。一种异样的感觉,朦胧又敏锐,在心底滋生攀爬。
同学们风华正茂,“暗送秋波”、“眉目传情”风起云涌,但是,在一些“正统”的积极分子的眼里,男女问题是仅次于阶级斗争的作风问题。搞得同学们在公开场合,个个伪装得形同路人,男生傲慢、女生矜持,几乎不说话,非说不可时,也简洁明了。假如一男一女在一起,或者多说了几句话,就会被别的同学认为关系暧昧,甚至会背后鄙视,说“不正经”、“不正常”,视为思想肮脏、道德败坏的流氓阿飞。我前排的一个漂亮女生,和一个男生共一张课桌,她为了表明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纯洁,在桌子正中间画一条醒目的直线,正告旁边的男生,这条线是不可逾越的,庄重得如同国境线。
我和她也没有说过话。其实我很想和她说话,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很想为她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能做什么?李白写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意思就是男孩子为了赢得少女的芳心,要给她送去酸甜的梅子。要赢得她的好感,必须先让她高兴,送给她喜欢的东西。虽然当时我不知道李谪仙的话,但这个深意并不需要他人的明言或暗示,真是与生俱来,无师自通。
那时所有生活必需品都要凭票供应,生活物资简单又匮乏,白糖是“紧俏品”,我找人说了很多瞎编的谎话,和谄笑胁肩的好话,才买了两斤白糖。拿到白糖的那一刻,我觉得生活所有的甜蜜都包含在里面了。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到了她家的楼下,当真要把白糖送给她的那一刻,我又害怕了,不敢把糖拿上去。犹豫了很久,才把糖放在她家楼下的另一个同学那里,让他等我们走后再转交给她。
我和伙伴空着双手,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地到她家里,没有想象中的笑脸相迎,她只淡淡地打了个招呼,表示认识我俩,就转身出去了。
同伴又累又气,话像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累死累活跑这么远的路,连请坐都不说一声,剃头的挑子一头热,自做多情!”我一时激愤,说:“我咋知道是这个样子?人家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学得好嘛!”说完,又羞愧尴尬得不知所措。
她母亲进来,柔声细语,十分慈祥,做了二碗荷包蛋,叫我俩吃,说来一趟也不容易。
直到离开她家,也没有看见她。但我没有感到惆怅和遗憾,心里还想着:下次再来。我唯一的愿望是和她亲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隐藏在这个鲁莽行动背后的含义。
其实,我似乎并不鲁莽,甚至是因为想得到那个美妙又神秘的东西,而小心翼翼地虚假伪装。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下乡返回,在山崖上的小路边,走累了,就坐下来歇息,我在前面,坐在一块大石板上,她走了过来,毫不犹豫地坐在我的身旁。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欣喜若狂。我很希望她再坐近点,靠着我的身体,一头秀发放在我的肩上。可我假装正经,露出一副正人君子的神气,和另几个同学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又若无其事地望着远方,就是不看她。
夏日的晚上,我正在教室里复习功课,忽然山坡下面学校大门有人在叫喊,声音杂乱,听不清说什么。
学校大门外,有一座桥,桥下有时波浪平岸,有时又小溪淙淙,现在正是河枯水涸的时候。我猜到是什么事了。因为和我玩得好的同学说,一个男生要和一个女生约会。班上的同学正在窃窃私语,几个同学从外面溜进来,其中一个在我旁边,眉梢眼角露出藏不住的诡谲的微笑,和我耳语道:只看到两个黑影,飞一样跑了。
后排的男生怪声怪气地学电影《奇袭》那句惊慌失措的台词:“桥下有人~~”。我向后看去,正撞上她充满疑问和好奇的眼神,又慌乱地闪开,忽然间,如醍醐灌顶,一种神秘滚烫的力量,摆脱朦胧的纱网,在心海掀起惊涛骇浪。
这事儿没过多久,那天上午下课后,一个和我平时要好的叫“红宇”的班劳动委员恳求我,让我替他给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悄悄递封信。等他走了,我拿着信封看,居然没用胶水粘住。犹豫了好一会儿,在好奇心的支使下打开信看,浪漫中夹着暧昧,莫名其妙又毫不相干的抒情,不是英雄的理想,就是壮士的情怀。我都觉得脸红,肉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龙飞凤舞的落款签名,看似故意隐瞒,却露骨地坦白:“鲜红的宇宙”,就是“红宇”。这憋足了劲儿的“情书”,自以为是放飞精心养育的鸽子,信心满满地期待着它衔着喜讯而归,不曾想这鸽子却变成黄鹤,展翅高飞,一去不返。
我这个像作贼一般的“信使”,受到无声的诱惑、怂恿和鼓舞,情窦初开,又变得胆小如鼠。想给她写信,提起笔来,还没写就手抖心慌。一天到晚,不知所措,仿佛怀了鬼胎,兴奋、焦虑、渴望、胆怯在心脏那个狭窄的舞台上轮番上演。有时觉得她远在天涯,有时又觉得她近在咫尺。“辗转反侧”的时候,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最简单又最能表达心意的办法:送书。
我用《列宁选集》和《斯大林选集》的封面,分别包住《青春之歌》和巴金的《家》,天衣无缝。送书时该说的话,我像背书一样背得滚瓜烂熟:掌握知识,用革命的理论指导革命的行动,当一个又红又专的接班人,为社会主义建设多做贡献,等等。
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下晚自习后,全班同学散尽。外面月华如水,教室只剩下我和她。事到临头,脑袋里却一片空白,慌乱中只把二本书塞过去。她有点诧异,眼睛里挤满了问号,鲜活得仿佛要吐字发声。背熟的话吓得逃之夭夭,无影无踪,结结巴巴挤出二个毫不相干的字:“借的。”
她的眼睛张得更大了,忽然明白了什么,脸庞泛出一袭红晕。不巧的是,一个同学返回教室取东西,瞧见我俩的神色反常,又瞅一眼书,知趣地走了。我想这下完了,明天准会满校风雨,惴惴不安,一夜未眠。
一天天过去了,都很平静,没有风言风语;后来,我听说老师第二天就找她谈话,叫她把书交出来,她说是语文、数学和毛泽东选集。再后来,是三十五年后了,同学聚会时,她把那二本保存完好的书交给我。
那尘土飞扬的公路,那小路边的大青石板,那月华如水的教室,中间漫长又短暂的日子,依稀隐藏着另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心灵港湾,它如梦如幻,似雾似烟,撩动着真情的琴弦,仿佛只能感觉、不能抚摸的轻风一样飘过;它是由无数个眼光、神色、羞怯、慌乱、声息、气味瞬间构成的五光十色的梦幻一般的真实,恰似“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眺望远山,云雾缭绕,浓淡舒卷;但深入山中,却苍翠欲滴,清澈明晰,寻找不到纤烟丝雾。
无数次在记忆中披沙拣金、探幽入微,搜寻那段日子的每一天、每一刻,也不曾发现“新天地”的蛛丝马迹。一缕青烟散尽,它曾经是那样的洁净空灵,又如诉如泣……
2023年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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