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山有座小小的书院,白墙黛瓦的,细细看去还有些老旧和简陋,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模样。只是虽饱经沧桑却不破败,一看就是有人悉心打理呵护着。倒是平添了几分古朴沉静。
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三五人合抱不止。
书院里只有一个夫子,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落脚的。大抵是哪一年落第的书生,抑或是厌倦官场的贵人,在这一方土地上给山村的孩子讲些圣贤书。
那夫子具体长得什么模样,人们也早就不记得了,只依稀知道他长得很是清秀,心地很好,总是在微笑,菩萨般模样。
但是有一年书院遭了变故,书生毁了半张脸,从此用面具遮了一侧脸颊,半面示人。
山里人淳朴,自己这块儿土地上好不容易来了文明人,能给孩子些出路,偏偏又在自己地界上遭了难,心里诚惶诚恐,一边担心人家一走了之,一边又为书生心疼。家家户户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送了过去。
那书生难过消沉了几天,却依然留了下来。人们感恩戴德不已。
时光荏苒,岁月好像忘了那书生的存在。他的学子一轮又一轮地生老病死,他却还是那个模样,并无甚大变化。
村民们心中奇怪的同时又松了口气,果然上天还是公平的,这么好的书生,毁了他的脸,却给了他长寿,他是值得的。
“那个夫子叫什么名字?”苏伶蘸了蘸笔尖,抬头问道。作为一个写话本子的艺人,这样的故事总能勾起他的创作欲望。
“好像是叫苏起墨。”老人思索一番才开口,大概还是从他爷爷那里听说的。
“那个,冒昧问一下,”苏伶挠了挠头,有些好奇地问道,“他都活了多久了?有两三百岁了吧?一直不老不死的,你们不害怕吗?”
“怕?”老人慈祥地笑了,“人们害怕什么无非是怕自己受到伤害,那个夫子为人和善,又肯教孩子们,就算跟我们不一样又如何?”
苏伶挑眉,这个想法倒是有趣的很,看来是时候拜访下那个夫子了。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夫子好生眼熟。”苏伶看着眼前一袭青衣的人目瞪口呆,心中惊疑不定。这半张脸,他忽然很想把铜镜拿出来照上一照。
夫子眼眶微红,宽大的袖口微微抖动:“你叫我知秋可好?”
“知秋?”苏伶眉尖轻挑,“我听老人家说,您不是叫苏起墨?”难道知秋是字,这夫子可就自来熟了啊。
那自称知秋的却是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有些激动的语无伦次:“不,我不是苏起墨,我是知秋,苏起墨的知秋。”
我的知秋啊!
苏伶心中忽然像是响起一声叹息。
那活了很久很久的夫子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他看到庭前的梧桐,看池塘里已然成群的金鱼,又给他看收拾的井井有条的书院,给他讲那学子们的趣事,开心得像是在过年。
苏伶不禁悲从中来,他能察觉出,这夫子怕是认错了人。可这副模样,实在让人心疼的不忍戳穿。
“我就说他不可能认识你的。”
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锦衣华服的男子,苏伶吓了一跳,僵硬地转过头去看身边的人。
知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腕,委屈似的低着头,半侧脸颊泛着水嫩的光,让人忍不住去摸他的头。
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苏伶摸了摸他的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时间尴尬的不能自处。
知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亮晶晶的,像一只小狗。
华服男子愣了一下,简直气笑了:“行行行,当我没说,这人是不记得了,习惯倒是一点儿没改。”
“你们在说什么?”苏伶第一次觉得,自己引以为豪的想象力不太够用。
自称凤阳的华服男子跃到那棵大梧桐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书呆子,过来我给你说。”
苏伶木然地转过头:“他叫你。”
凤阳咬牙切齿:“我叫的是你。”
“哦。”苏伶仰着头准备乖乖听故事,脑子还是没跟上。
凤阳刚想吐槽他不嫌脖子累吗?就见知秋一早搬了个躺椅放在苏伶身侧,把他按了下去。
凤阳仰天长叹,感觉自己被虐待了。
原来,真正的苏起墨乃一介平民书生,十年寒窗苦读,到了却被窃了劳动成果,求告无门,心灰意冷。
偶然到了此处,见孩童们整日里光着脚在河塘里玩泥巴而不知圣贤书,索性住了下来,办起了书院。每日里教教小娃,煮酒烹茶,赏诗作画,倒也乐得自在。
院子里有棵梧桐树,每逢花开芳香四溢,美轮美奂。
一日清晨,早起推开窗,隐有阵阵凉意。苏起墨打了个寒战,紧了紧披在身上,还未及穿好的衣袍,恰好看见一片叶子从梧桐树上飘了下来:“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原来已经秋天了啊。”
哐当关上窗,自是没看见那梧桐树旁隐约站着的少年。
“人之初,性本善……”书声朗朗,少年瞅了一圈,竟没发现往日里那拿着书卷走来走去的清瘦身影,正纳闷,忽然肩上一沉。
“终于抓到你了。”那人逆着光,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暖如初阳。
少年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眼睛却像是黏在了苏起墨脸上。
“来了这么多次怎的都不进去?”苏起墨声音温润,生怕吓到了眼前的少年。
该如何解释才能不让他起疑呢?灵光一闪,少年想起苏起墨曾放在树下石桌上的话本,试探着开口:“我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无家可归。”
苏起墨嘴角抖了抖,打断了他的话:“我少一个书童,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少年点头如啄米。
“你叫什么名字?”苏起墨摸了摸少年的头。
“知秋。”少年想起那日清晨。
自从知秋来了以后,苏起墨觉得自己像是没了手脚。茶有人煮,墨有人磨,宣纸有人铺,就差暖床了。
“唉!”苏起墨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知秋问道。虽说是以书童的身份留下来的,但两人的关系却更似好友,说话也没什么讲究。
“看, 我娘子!”苏起墨指了指院子里的梧桐树。
知秋一口茶喷出去老远,怪异地盯着苏起墨。
苏起墨不以为然:“一看你就不知道梅妻鹤子,你看这梧桐,高大挺拔,亭亭如盖,甚好,甚好。”
“当真?”知秋嘴角勾起一丝莫名的弧度。
“嗯,当真。”苏起墨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中那梧桐真的变成了人,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有知秋,有梧桐妻,苏起墨每日里过得美滋滋。如果不是那日忽然来了个妖道,不懂人情,不念慈悲。
苏起墨这才知道,原来,知秋便是那院中梧桐。想起自己那“梅妻鹤子”之论,他忽然笑了,是我的知秋啊!
那妖道竟妄想同他联手置知秋于死地?怎么敢想?心疼都还来不及。
苏起墨想方设法的要把知秋藏起来,买来了一大堆纸符,什么护身符,平安符,隐身符,各式各样,看得知秋哭笑不得:“这不过是普通人躲避邪祟的东西,我本是妖,不管用的。”
“那怎么办?”苏起墨满目担忧。
“我也未必打不过他,”知秋莞尔,“倒是你,知道我是妖竟不害怕?”
“你是我的知秋啊!”苏起墨小声嘀咕。
是夜,苏起墨看着枕侧呼吸浅浅的知秋毫无睡意。
“这是知秋的命中劫数,逃不掉的。”听到声音,苏起墨警觉地抬起头:“谁?”
窗子未关,苏起墨顺着窗口望去,只见一只流光溢彩的凤鸟栖在梧桐树上,口吐人言:“你要救他,只能自己去换。”
“什么意思?”苏起墨轻手轻脚关上窗走出门外。
那凤鸟翅膀一展,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来代他受劫。”
每只妖幻化成人都要经历一场劫难,有些有爹娘兄弟的可以相护,全凭一个情字。像知秋这般,怕是没有,况且,树木成人,向来凶险,一着不慎,灰飞烟灭。
“那我当如何?”苏起墨闻言,握了握拳头,眼神坚定。
“那妖道噬魂,你替他失了魂,知秋定然无恙,可你必死。”
“就算我替了他,那妖道仍不放过知秋该当如何?”
凤鸟啄下自己的一根尾羽扔了过来:“这个可以帮你封住知秋的灵气,短时间内跟普通树木无异,而你,用梧桐枝煮水沐浴,况且你们,”那凤鸟轻咳一下,似有些难以启齿,“稍加修容,你的气息必然让那妖道把你当成他。”
苏起墨却懂了,有些尴尬,冲着凤鸟作了一揖:“多谢告知,可你为何帮我?”
凤鸟用喙梳理了一下羽毛:“我没有帮你,这株梧桐是我最喜欢的栖身之所,但我本是凤灵,他是妖,自己救他的话会遭雷劈,而且,外人并不能帮忙度化。”
苏起墨眉尖抽搐,又作了一揖,逃也似的跑回屋关上了门。
夜夜笙歌,知秋这几日忽地学会了个新词,很是欢喜,那道士的事早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可某日清晨,他发现自己竟不是从榻上醒来,而是站在院子里,动也不能,说也不能,顿时大惊失色。
眼睁睁地看着苏起墨把自己捯饬成他的样子,被那道士散了魂,还一直冲着他微笑。
那道士走了许久知秋才能动弹,疯了一般把自己的灵力输给他,可那人早已没了温度。
“我忘了告诉他,你虽然被封了灵气,但灵识还在。”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他消亡。凤鸟有几丝歉意。
知秋强忍着没有一掌拍向那凤灵,用多半的修为才堪堪聚起他一丝气息,连在自己魂魄之上,又赶着把他送入轮回。
他抱着苏起墨坐了很久,才把他葬在树下,然后又把屋子收拾的一尘不染,床上仍放着两个枕头。
他穿上苏起墨的青衫,想把自己幻化成他的模样,却是灵力不支,半边脸上总有些木质纹络,索性戴上了半边面具。这样,苏起墨还在,还是这座书院的夫子。
苏伶目瞪口呆,看着身侧一直盯着他的知秋,说不出什么滋味:“你一定很爱他吧?”
知秋点了点头,乖觉的样子让苏伶又忍不住想摸他的头,好不容易才克制下来:“他也一定很爱你!”
再抬头,刚才还在树杈上晃二郎腿儿的凤阳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流光溢彩的鸟,苏伶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凤鸟扑了扑翅膀飞走了,远远传来几句话:“我可都告诉他了,接下来看你了。”
知秋摘下面具,恢复了自己最初的容貌,苏伶脑海里蹦出几个字:郎艳独绝!
“他什么意思?”气氛不太对,苏伶更不在状态了。
他被知秋圈在躺椅上,避无可避,眼睁睁地看着那卷翘的睫毛越来越近,有些什么在心里呼之欲出。
“我怕不是那苏起墨的转世吧!”天呐,这事情玄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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