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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已经几次通知，产妇要剖腹产，家属签字。
签字、签字，签字就意味着要多给医院一笔钱。他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妹妹，其实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心情的一个缓冲。
二胎政策一出，就抓紧时间。大女儿正上高一，继承了爸爸的高个长腿，继承了妈妈的肤白，异常出众。但不是儿子，十几年来，他终是耿耿于怀的。
兄弟五人，独独他没有男丁。再把范围扩大一些，整个屯、整个大村，他也是独一无二的，这让他颇不自在。老母在堂，一年总要回乡几次，每次回去，尽管一伙兄弟好耍好聊，还像从前那样一起去捞鱼，但他自己总觉得尴尬。到了清明节，兄弟们都领着男孩去扫墓，他更觉底气不足。
至于女儿，不知为什么，很抗拒回村里。迫不得已要回的寥寥可数的几次，都是不吃饭、不说话。他真后悔，悔当初不听老母亲的劝告。当初母亲劝他，像很多人那样，把女孩抱回村里，谎称出了意外。当时妻子是死也不舍，自己就心软了。
话说他抓紧时间，其实也老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正在灰心之际，居然行了。这么调皮，应该是男孩！于是，在接送女儿的路上，“你阿弟”“你阿弟”就总挂在嘴边。除了接送，别的时间他也没机会和女儿说话，准确地说，是女儿不给机会他。
妹妹在电话那头说，剖腹产可能对你儿子不好，还搬出了一大堆理由。这时，孩子的小姨拖着行李箱冲了进来，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签字！签字！赶紧签了！！”
……手术室的门开了，他满怀期待，却又一下子掉进冰窖。“阿弟”变成“阿妹”。安顿好之后，他和小姨坐在外面，忍不住吐槽妻子的生活习惯、饮食习惯等等等等，意思就是说，这些因素决定了孩子的性别。“你又不是文盲，百分百是你的原因！”小姨甩过来一句，转身走了。
怎么可能百分百？他这个理科生，似乎已经把高中生物知识全部忘光了。为什么，亲兄弟都有儿子，唯独他没有？这时，老母亲的电话打来了。老母亲眼神很差，身体不好，已经不能奔波几百公里来迎接孙子的出生了。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又是女儿！”便挂了电话。
丈母娘赶过来了，还是很能干的老太太，他基本可以做甩手掌柜。没过几天，孩子有黄疸，住进了保温箱，这更轻松了。丈母娘和妻子天天说很揪心很揪心，他可没有太多感觉。
也许因为小女儿知道他没有太多的感觉吧，所以要想办法让他有感觉。没过几天，孩子的腹部鼓胀，没有排泄物。“肠瘘”，这是医生的结论。要么切除；要么在腹部打一个孔，接一条管，将排泄物导出来。切除，这才几天的孩子，就要一刀切下去？行吗？不要到时白费钱。接一条管，这条管要接多久，未知数。太不可接受了。
遇事要满世界征询意见，是他的风格。兄弟姐妹、亲戚、老同学……有个同学举了一个例子，说某某在地方医院被判很严重，到了省城，几颗药片就搞定了。他很心动。真的，说不定，就有这样的奇迹？于是他设想，自己开车，丈母娘和妻子抱着小孩奔省城。然后，心思一动，这小肚子鼓胀得可怕，万一，在路上撑不下去了，那岂不是又可以给自己一次机会了？
妻子姐姐的电话打来了。丈母娘就三个女儿，他甚至觉得，妻子生女儿就是她们家那头的基因。之前，他不是也咨询了妻子姐姐嘛，妻姐说，她要问更专业的人。她是老师，有不少学生当了医生。妻子转告她学生的建议：手术切除坏肠。当然，医学上有很多不确定性，每个医生都不能说百分之百。妻姐最后，还是很强硬地强调，手术！丈母娘适时出现了，说，她可以给一部分手术费。
于是，小女儿的腹部，就有了一道一寸多的疤痕。
大女儿小的时候，外婆还没退休，奶奶带着两个男孙来照顾月子，满月后就回去了，宝妈上班后，孩子就放在保姆家里了。小的这只，外婆来家全心照顾。所以，他觉得多了很多事。最恼人的，就是往医院跑的次数多！小家伙动不动就发烧呀、拉肚子呀、过敏呀……
怎么看，都觉得别家的孩子好带，怎么看，都觉得别家的孩子顺眼。瞧瞧，别家孩子的头发又黑又浓，而自家的娃呢，稀稀疏疏，头顶还有一块不长的。他脱口而出：“人家是妈妈年轻啊！”当时妻姐也在，她回了一句：“人家的爸更年轻啊！”
这时候是一周岁生日，丈母娘的意思，到饭店吃大餐，庆贺一下。叫上她的两个老闺蜜。她年轻时候的两个玩伴，就住在这附近。其中一个老闺蜜还带着孙女过来了。在饭店的大堂等人，妻姐抱着小女儿。看见服务员在收拾，妻姐就教她说：“阿姨，辛苦啦！”然后，刚会说话的娃，凡有一个服务员从身边走过，就说“阿姨，辛苦啦！”“哎呦，这娃娃！”
两岁的时候，吃饭，如果餐桌上有杯子，这娃会举起杯，对当爸的说：“好兄弟，干一杯！”很豪气，不知是打哪学来的。大人全都被逗乐了，这娃没心没肺地“咯咯”直笑。他这时才开始觉得这娃可爱。他不由自主地就接话：“好兄弟，干一杯！”心里还是遗憾，好兄弟，如果你真的是“好兄弟”就好了！
三岁，跟同事一起带小孩出去玩。大女儿打小就高冷，即使有一帮同龄人在，她也不搭理人家。这多少都令他和妻子觉得尴尬。这娃就不一样了，感觉到是她吸引了哥哥姐姐们跟她一起玩。这样一来，以前的尴尬不复存在，尽管大女儿依然高冷。
回老家，从第一次回，就显露出与大女儿不同的秉性。大女儿仿佛天生地就很排斥村里的人，包括最亲的人。这娃截然相反。在襁褓之中时，谁抱都会咯咯笑，只要你逗她。当她会走能跑了，会跟村里的孩子混作一堆，玩泥玩石子玩水。回村里一向不出声姐姐忍不住：“玩得这么脏！”想把她抱走，她却像泥鳅一般，溜走了。
除夕夜，大女儿和妻子躲在房间里玩手机，这娃却跟着他，和家里其他的男女老少看春晚。其实大家看的不是春晚，是气氛。这娃成了整个大家庭的主角。这小小的娃还跟着哥哥姐姐放烟花——尽管烟花绽开的时候发出的声响令她害怕，她还是很开心。他更开心。十几年来，因为大女儿回到家里的那样一种表现，兄弟们还有老母亲对他都很有看法。现在好了！这娃娃呀，就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吧！他心中蓦地升起对那娃的感激。
大年初一中午，他正在做最后一道菜，那娃和大家在外面玩。忽然，她抛下一大家子，晃晃悠悠地走进厨房，扯扯他的衣角：“我老爸煮的菜好香！”
“我的小天使，你的嘴巴最甜了！”
“三胎”政策落地的那天，他很平静，平静得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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