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9年的元宵节是在医院度过的。

姨妈因病住院，表妹既要带孩子，又要照顾姨妈，忙不过来，我就帮她在医院照顾姨妈。

同病房有个六岁的小病友，大眼睛小嘴巴，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远看就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非常可爱。小家伙很勇敢，护士打针抽血的时候从不哭闹，我们都叫他小小男子汉。

陪床的是一个瘦高的小伙，有些严肃。我一直以为他是小男孩的爸爸，聊天才知道，他其实是孩子的舅舅。

他说，孩子老长倒睫毛，需要动手术。孩子爸妈开理发店，生意太忙没时间，就全权委托他来医院陪护。

孩子有些怕舅舅，在舅舅跟前怯怯的。他似乎很想玩手机，总是巴巴地看着舅舅手里的手机。舅舅有时会把手机给孩子玩一会儿，但只要舅舅说不玩了，小男孩立马放下手机，一刻都不敢拖延。

小男孩的手术安排在元宵节那天。

元宵节前一天上午，医生要求家长在手术单上签字，舅舅为难地跟医生说，孩子爸妈没时间来医院。

医生毫不客气地说：“什么事这么忙，孩子动手术都不来陪？如果家长不来签字，手术我们没法做。”

听医生这么说，舅舅紧张了，赶紧给孩子妈妈打电话。下午四点多，孩子的妈妈来了，医生却进了手术室。妈妈有些焦躁，一边大大咧咧地扔了一叠钱在床上，一边抱怨孩子手术费太高，又嘟哝道，特意关了店子过来签字，医生又不在，怎么得了？

小男孩安静地站在妈妈身边，垂着眼睛，一声不吭。

我因为前一天晚上没睡好，要回家补觉，就提前离开了病房。第二天到病房时，小男孩已经进了手术室。

上午十一点多，走廊里传来哭声，手术后的小男孩被推进了病房。他双眼蒙着纱布，嘴里哭喊着痛痛痛，两只肉乎乎的小脚使劲地打着床板，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动着。

他的床边只有舅舅一人。舅舅似乎有些慌神，一反平日的严肃，一边弯着腰拍着小男孩，试图安抚他的情绪，一边说，你不哭，舅舅明天带你去吃肯德基。

小男孩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回答说，我不吃肯德基，我要吃麦当劳。

舅舅又说明天让你玩手机打游戏，小男孩抽抽嗒嗒地说，眼睛痛，我不玩手机不打游戏。

舅舅的眼眶红了。他拍着孩子，半天都没说话，旁边的我鼻子也酸了。

自始至终，孩子都没有喊过一句妈妈爸爸，只是叫痛。

有一种痛，叫生而不养

就这样，孩子哭一阵，又昏昏沉沉睡一阵，一直到下午，疼痛才缓解了一些。舅舅说，给奶奶打个电话，好吗？小男孩点点头，于是舅舅拨通了电话，但是男孩似乎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带着哭腔对着电话里的奶奶嗯了几声。

挂了奶奶的电话，舅舅又说：给妈妈打个电话好不好？

没想到男孩摇头，不久，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术后第二天早上，医生刚为小男孩拆掉了蒙住眼睛的纱布，舅舅就急急地拨通了奶奶的电话。听到奶奶的声音，小男孩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奶奶，奶声奶气地说想奶奶，跟奶奶说了好久的话。

随后，舅舅又拨通妈妈的电话，让小男孩跟妈妈视频。

没想到小男孩只是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面无表情。视频里的妈妈，口气带着些许责备，说道：怎么不叫妈妈？小男孩于是声音低哑地叫了一声妈妈。

舅舅在一旁解释说，孩子的喉咙昨天插了管，有些痛，所以说话声音很小。妈妈听了，并没有安抚孩子，只是简单地嗯嗯了两句，就匆匆挂了电话。

没来由地，我突然特别心疼这个孩子。

02

在医院，我还遇到另一个做眼部检查的男孩，陪同他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士。医生询问那位女士：“怎么这么晚才来看，已经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

显然女士不是男孩的妈妈，她说：“他爸妈都在外面打工，爷爷奶奶又不懂，所以就耽搁了。”

医生又问男孩：“你是哪一年出生的？”男孩说：“2008年。”

“几月几日生日？”

孩子似乎有些局促，过了好一阵，才回答说：“我不知道。”

医生显然大为吃惊：“你这孩子，怎么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

陪同的女士忙解释道：“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没人为他过生日，自然就不知道了。”

医生边叹气边摇头说：“这些父母，生了又不管……”

医生的感叹，让我想到了作家王朔。

王朔和母亲一直关系很僵。王朔的母亲是医生，因为工作忙，无暇照顾孩子，王朔一岁半就被送进部队的保育院，就这样一直生活到十岁。

有很长时间，他都以为，孩子是在工厂出生的，一生下来就被送到保育院，而国家，就是孩子的父母。

有一次，王朔因为阑尾炎动手术，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陪伴，年少的他孤零零地躺在手术台时，是如此地害怕如此地渴望母亲的陪伴。

母亲直到术后才赶到王朔病房，她说，有一大把病人等着自己看病，实在走不开。

但王朔一直无法原谅，这件事，成了王朔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和难以愈合的伤痛。

王朔说母亲只生不养，心里一直对母亲充满怨恨。也因此，母子俩曾一起上过中央电视的心理访谈节目，但最终，也没有解开王朔心里的结。

有一种痛，叫生而不养

03

或许我们不该对父母之爱寄予过高期望，或许我们应该学着理解父母的无奈，因为成人的世界，本来就充满着顾此失彼，充满着两难。

但是，有些两难只是借口，有些顾此失彼不过是自私。为了谋名，谋利，成人们最先放弃和最先牺牲的，就是谋爱，就是身边最亲的人，就是孩子。

用金钱代替陪伴，寄望时间冲淡一切，却不知，在这喧杂的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替代父母之爱。缺失的亲情背后，掩藏着多少暗潮涌动；童年的伤痛和阴影，即便岁月，亦是无能为力。

很多时候，今天的舍弃，却成为明天戳向心口的利刃，成为生命里永远都解不开的死结。

据说缺爱的孩子和父母关系都很疏离，缺爱的孩子长大后普遍没有安全感，缺爱的孩子对世界总是怀着莫名的敌意和愤怒。

也因此，有些人注定这一生，都不得不负痛前行；有些父母与儿女之间，注定一辈子都是相恨相杀。

我不知道在医院遇见的这两个小男孩，当他们长大以后，会不会变成第二个、第三个王朔。可我能感觉到，他们的不快乐，和潜藏在他们心里的伤。

对于父母，他们无力选择；而父母对于他们，却可以有很多选择。

生而不养，只是其中代价最大的一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