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城

他还是看到了她，尽管凉生已经竭力别过头去，可离若的高傲顺着睥睨流转而下，终于落入了凉生的眼底，不动声色的刺痛了他。

凉生低着头，快步走开，他不敢回头，他怕再看见她那样刺目的眼神，像疾风迅草般掠过他平静的心湖，再也平息不下来。凉生停下脚步，惘然的望向天边，这是第几次了，他苦笑。

那是一个热烈的夏天，一个宁静到窒息的午后，凉生最后一次和离若争吵。他离开了。把离若留在身后。他以为再也不用和这个不可理喻的女子纠缠。也许他的脚步也是轻快的。他没有回头，不知道身后那人心里起了多少波澜，也不知道她在原地停留了多久，到底还是没能等到他回头。

终于解脱了，他轻轻对自己说。从此以后不用迁就和忍受，所有的一切都只和自己有关了。

凉生已经不记得是怎样度过了余下的半日，他收到她的信息，她说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那一刻他才痛了，就像利器划破皮肤，等渗出了醒目的红，轻轻擦拭时，痛楚才弥漫开来。最后凉生还是选择了删除，他的迟疑在瞳孔中缓缓扩散，模糊到看不清“离若”两个字。

都结束了吧，凉生望向天边。

第二天凉生醒来，只觉昨天像梦一样恍惚，可他分得清，他是真的不再拥有她了。他不想承认心底满满的惆怅。他望着天花板发呆，想起有一次也是这样茫然，突然离若打来电话，说我在你门前，他不信，然后竟真的响起了敲门声。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惊喜了吧。凉生把头埋进枕头底。

凉生开始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一个人散步，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他终于承认他的生活已经没有了她。凉生笑着对他的舍友平沫说一个人自由。平沫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凉生笑里的酸涩太明显。

平沫能做的，就只有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听着凉生讲起他和她的故事，发生在那座轻烟曼扰的小城里，听他说起那年相遇相知，在他的城。

凉生从第一眼起就爱上了那个肤色白皙，面容沉静，温婉如水的女子。他刻意接近她，她刻意躲避他。

离若清楚的知道，面前一脸笑意的男孩没安好心思，虽然他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雨后澄澈的天空，干净、明媚，她忍不住多了看一眼，但还是与他保持着距离。因为她听说过这个男人，一肚子花花肠子，喜欢调笑女孩子，有些风流气，她不喜。

凉生并没有追逐，也没有步步紧逼。那一年入学，他是29号，而她是28号。命运的弦让他们彼此靠近，再也纠缠不清。

凉生总是会找离若聊东聊西，可她总是沉默。

离若渐渐发现这个男孩其实并没有像传言中那样不堪，他总是带着笑，望向自己的时候，一团团暖意在眼角荡漾开来，就像化不开的蜜，黏稠了时光。她开始和凉生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起话来。

时光定格里，他依旧满脸笑意，偷偷望向她。

她依旧温婉可人，不言不语。

可他们的命理，像植入地底的老根，逐渐编织，纠缠，绵延。

凉生并不知道，他无意中的闯入，给离若和夏半的情感带来了多大的动荡和颠覆。离若心有所属，凉生只是她丰沛的情感生活中溅起的一朵水花，她预见不了，这只是滔天巨浪席卷之前的星点。

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越走越近。凉生开始送离若去上英语课，然后夏半来接她。夏半始终觉得凉生是横在他和离若间的一根刺，可离若并不在意。他们开始争吵，凉生在不知觉间，依然把热力呈现给她。

她总是孤单的，没多少朋友，像寒梅独放，唯有暗香，徐徐的，扑面而来。

他总是热闹的，身边环绕了无数朋友，热情如火疾如风，撞入怀中。

他为了她走入那一片清幽的天地，把步调放缓，温度降低，只为能够与她同行。

离若都看在眼里，欣然接受，默然不语。她的心是欢喜的，但也怀着忐忑。她该如何待他，又该如何说服夏半，那个醋坛子。

佯装全然不知也是种幸福，离若夹在两个男孩中间，如一朵乱世蔷薇，静静开合。

但就像走在平衡木上，很难真正找到中心，总会向一边倾斜。而现在，夏半正不断逼迫她做出选择，面对凉生这个问题，夏半一点也不肯妥协，不论离若怎样解释，他的回答同样坚决。他们为此喋喋不休，谁也不肯退让。

凉生是在那年运动会上看出端倪的，他并不是第一次遇见夏半，这个白净的男生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开了，离若看着走远的夏半，双手把衣角捏的紧紧的，凉生都看在眼里。最后离若还是追了出去，循着夏半的轨迹。凉生仿佛看见了脱笼的小鸟从天窗飞走，再也不回来，只拾到飘零的片羽。

阳光照在凉生的脸上，他仰面去寻那一抹温热，指尖划过脸颊，触手却是冰凉。

凉生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多余的，更是一个入侵者，他默默打理着低落的心绪，像整理去远方的行囊，他计划一场离去。

离若察觉到了凉生的骤然冷却，她很久都没有看到那张欠揍的笑脸了。她忽然觉得孤单和冷清，虽然从前也是如此，可拥有再失去总痛过一无所有。她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臂弯里，看不到她的脸，她的手在纸上来回拨弄着，划伤了凉生的心。

离若向夏半诉苦，她把凉生离去的怨忿讲给夏半听，可夏半没有给她想要的拥抱和慰藉。这个男人像火山一样爆发了，离若对凉生似有似无的留恋成了导火索，终于点燃了他积怨已久的怀疑和不满。可他宣泄的方式却又异常平静，他只是转身离开，再也不回来。

离若的悲伤从不写在脸上，她把他们藏在心底，锁在一个箱箧里，只有她自己打得开，她就像受了伤的小猫，无人遇见，才偷偷舔舐伤口。

凉生很久之后才得知他们分开了，窗外簌簌落着雪。凉生记起离若是最喜欢雪的，可现在她安静的趴在角落里。凉生的心蓦的疼起来，他很想走过去，搂住离若的肩头，他知道眼前柔弱的女子心底积郁了太多忧伤。可他不能，他不知道该用何种姿态、何种面目去见她。

夕阳下，离若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凉生眼里的柔情溢满，再也装不下怜惜，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坐到离若的身旁。

他心疼的唤起她的名字，离若。

她缓缓抬起头来，委屈地说，你终于肯理我了。

那一刻，凉生泪流满面。他不断哽咽地说着对不起。

虽然离若一再强调她与夏半的分开和凉生无关，可凉生依然心存愧疚，他觉得自己终究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同时也暗自庆幸，可以光明正大的陪着离若了。

那年除夕夜，灯火盛放时，凉生给离若发去短信：我带你去看烟花。

天空被映照的很蓝，而且媚。璀璨绽放在两张年轻的脸上。凉生悄悄握紧了离若的手，他的嘴角咧到天边，和烟花一起，漫无边际的散开。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他陪她，看烟花斑斓了风雪。

凉生在离若的手心写下，walk with me please。离若轻笑着跑开了。凉生急忙问起，你还没有回答我呢。离若回头笑道，笨蛋，我不是已经把手给你了吗？凉生看着那道在雪中翩跹的身影，长长的笑了。

在这座温柔的小城里，他们的身影，开始蔓延在小城的角角落落。

他们在一间教室上课，离若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那张浅笑的脸，温润的眸子里，映着扮鬼脸的她。窗外是明媚的春光，斜斜落入书扉，流淌在温婉的笑意里。

凉生像初落的桃花，粉面安然，牵起清风，恰好飘落在离若心头，扫去她记忆里所有关于冬天的寒凉，只剩下莹然洁素的飞雪。

他们依偎着倚在窗前，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斑驳了如风流年。

凉生和离若一起骑车回家，再独自骑行回去，他总觉那段路，太短，太快。

凉生第一次亲吻离若的时候，她像一只安静的小猫，蜷缩在他怀里，闭着眼，睫毛上抖落的，都是红粉的羞涩，他轻轻吻她，又被她推开，散落在时光里的背影，写满了欢欣。

回去的时候，凉生把自行车蹬的飞快，迎着夕阳，落日余晖在他的脸上晕染出酡然，醉在那时的风情中。

有一次凉生招惹了社会上的闲散人员，他们扬言要报复。晚自习下课，凉生与离若一起出校门，他远远就看见了那些狰狞的面目，他把书包丢给离若，叫她先走。之后他被拉到角落，凉生不记得有多少人对他拳打脚踢，昏暗里，报复的快感恣肆盛开。离若吓坏了，她怜惜地摸着凉生受伤的面颊。后来她郑重其事的说，无论发生什么事，这是你最后一次丢下我一个人。凉生轻轻点点头，开怀的笑起来。

车圆一圈圈飞舞，时间一寸寸流逝，风景一幕幕看透。

他们手牵手，给彼此青涩的三年，一笔一笔抒写下恢宏，流水无言，青山伟岸。笔触惊风雨，落墨染情缘。信手刻下的，都是深深的爱恋。

他们的故事在这里扎根，生长，绵延，最后凋谢，枯萎。

分手的那个夏天，凉生站在天桥上，望着来路和去路，却看不清从前。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上世纪的黑白片，重复着缄默，演绎着生硬。他偏过头去，望不到尽头，转身消失在人海。

凉生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只要闭了眼，离若就缠上心来。

凉生决定回家。

回到梦开始的地方。

他邀请平沫同去，他想让他看看这座生他养他的小城，是多么轻柔，多么烂漫。时间驻留了脚步，收起了凉薄和冷漠，把从容恩赐给人们。

小城真的很小，才几个钟头，凉生就带平沫走遍了城南城北，城东城西，走过所有留着她痕迹的地方。

凉生记得每次他都会和离若去那家店吃米线，只要一碗。离若最爱吃小小嫩嫩的鹌鹑蛋，凉生会一勺一勺地在汤里找出来，递到她唇边。离若将他最吃的肉挑拣到他碗里。

如今来时生意更火，店面也重新装修了。吃到鹌鹑蛋，凉生潮湿了眼眶，他把头埋的很低很低，眼泪混入汤里，多了味苦涩。

凉生说这里太小了，到处是她。

平沫苦笑，无言。那个陌生的女人就像这座陌生的城市一样，他只是一个看客。平沫拍了拍凉生的肩头，别再想了。

怎么能不想？如何不想？低头仰面，入眼即是。

那年牵起她的手，轻笑走过街头，看桃花落了春风太匆匆，星沉月阔，两相依偎，把清梦踏了，来生说尽，笑里三生错许，深情在生死之外。

当时与子成说，却依旧敌不过死生契阔。

凉生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些和离若在一起的画面不断闪现在他眼前。她的轻声笑语甜蜜了他的过去。

凉生记得一次肩并肩和离若走着，突然离若伸出手来，他轻轻握住，却被离若一把甩开，离若嗔怪的说，我要书包，蹄子拿开。凉生呆呆的回她，哦，会错意了。然后递书包给笑的花枝乱颤的她。

他记起她亲手做鸡蛋羹给他吃，她怪他狼吞虎咽，拍他的额头，命令他一次只许吃一口。

他记起她撑伞送粗心不带伞的他回去，再一个人走夜路，淋夜雨独自回去，她怕黑，他打电话给她，让他的声音陪她度过那些黑，那些冷。

他记起生日那天，她送他一件粉红色的衬衫，是他一直想要的颜色，他换上，她笑他丑，又帮他把衣角抒平。

他站起来，说，走吧，明天我们回去。

离开这个充满了她的地方。

凉生恢复到快节奏的生活，用忙碌填塞内心空虚。他强迫自己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淡化她的影子。这样过了半年，他以为自己快要忘记。他戴着耳机，一脸倦意的下楼去吃饭，路转角，一抬头，就看见了她。时光更改，倾情不再，她依旧。四目相视的一霎，凉生内心波涛汹涌，他才发觉，那些痛楚从未忘记，只是被搁置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等一场重逢，酝酿一场烟雨。

相逢无语君应笑，各自春风慰寂寥。

凉生缩到自己的天地里，笑到眼泪流出来。五月天不停的唱着，“突然好想你，你会在哪里，过的快乐或委屈。”绵绵长长思念幽幽断断，不能将歇。

此生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恩爱薄凉，他们到达不了约定的彼岸，从此漫漫寂寂长夜冷冷清清凄凄不能相忘，唯有长长怀想。

我们那么甜，那么美，那么相信，那么疯，那么热烈的曾经，还是要奔向各自的幸福，和遗憾一起老去。

凉生开始后悔，如果当初不是转身离开，而是再多忍耐，结局会不会改写。凉生对离若的纵容让她开始肆无忌惮起来，理所当然无休无止的任性，终于恼怒了凉生，就像当初夏半的离开，他们的背影一样决然。

相逢一视时她的高傲滴进了凉生的心底，那些痛楚一瞬间淹没了他，她云淡风轻，他苦苦纠缠。

凉生终于明白，这场爱情的游戏里，他还是输了自己，那些痛苦都是他一个人的，和她无关。他也逐渐开始分不清，他到底怀念的是她，还是那段时光。

凉生站在街角，惘然的望向天边。清风白水的那些年，再也不会回来。

回首看烟雨红尘一段纠葛情缘，缘起前世未完牵绊，跨过三生，来解结下的恩怨。

凉生又回到了小城，他再次走过角角落落，寻着她的气息，寻那些时光的印记，这次没有那么痛了。不论那些回忆是疼，是惆怅，是纠缠，他都拥之入怀，借以温暖自己。他们在彼此最灿美的年华相遇，有幸相知相爱，却无缘相伴。他留下遗憾，也拥有曾经美好，如今守却回忆，静看流年。

风雨兼程无声泪，深更苦长难一醉，梦皆碎，又是谁倾负了谁。

凉生知道，她和这座小城都将被深埋在心底，埋藏到岁月的烟尘企及不到的地方。

凉生把对她的眷恋，都留在这里，很多年以后，当他重新回来时，会记起，曾经有一个叫离若的女孩，他深深爱过。在他的城。荒烟漫草的那些年。

任青春散成往事，时光笑我太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