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他——也就是故事的主人公——已经离开了北京,去了哪里不得而知,跑到一个罕为人知的地方或是彻底与这个世界告别也未尝不是不可能。
他叫马德,是我的高中同学。
好友?我不认为是,准确地说我也无法度量和他的亲密程度可否够得上好友这个称呼应有的标准,当然,从他的角度看,我就是他的好友,甚至一度是他最好且唯一的朋友。
他似乎从我们在北京重逢的第一眼开始就产生了这样的关系认定,我至今都能想起来他从晚高峰的地铁里挤出来,和我对视,又猛地扑过来的模样。
和他重逢的这段经历可以后面再细细讲述,先讲讲高中时候的他吧。
至少我可以肯定,那个时候的我们绝对不是什么朋友。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遗漏的话,和他同学两年,我们没有交流过一句话,而且高中我的大部分同学,包括我,除了努力学习外的另一个重要的默契,就是如何避免和马德产生交流。
决非危言耸听,他在高中是一个随时可以超越人对事物的基本认知的存在,一些像我这类正常学生从没想到过的事情,他不但想了做了,还形成了一种固定化的行为模式,在普通的学生生活中硬是创造出了全新的一类生活。
当然,这类生活是所有老师所不齿的,他们把马德的一系列行径称作“顽劣主义”,没错,一个可以被写成某种主义的男人。
只是这种“主义”几乎涵盖了老师能想到的所有阴暗面。
“他这种顽劣是一种根性,改不了的。”
我曾在路过教师办公室时听到里面的讨论。
他成了一个讨论符号,有时我对他的认识完全被这些符号所代替,好像他并不存在一样,只需要记住他是这样一些符号就够了。
但要想完全不记住这个人是不可能的,毕竟那时学校三分之一的非正常事故都有他的存在,就像刚好出现在所有的不应该发生在学校的事故现场。
“大家还希望他来上课吗?”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望了望墙角空着的桌位,眼里充满着对民主的期盼。
这时的马德正因为和人斗殴,被罚回家反思三天。
没人回应,如同问了一道数学题。
可不一会儿,学生群中还是冒出一句颤颤巍巍的“不太想”,班主任显然对这样的反应不太满意,于是接着刚才对马德的批判又继续宣泄了一番。
从尊师重道的儒家思想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从个体的道德追求到国家的兴盛衰败,好像班主任的所有价值认知都建立在对马德的批判身上,马德这个符号承载着无比广袤的含义。
可批判归批判,三天后马德还是来上课了,然后把那天说“不太想”的男同学的裤子连续拔下来三次,算是对自己惩罚三天的一种祭祀。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他在学校如此表现却不被开除,我自然不会问别人,大部分人都学会了对他选择性忽视。
把他排除出我们眼中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自然要比记着世界上有这样的人要好得多。
但也有人偶尔偷偷谈起过他,关于他不被开除的原因众说纷纭,真相无从得知,于是我挑了一个最令我信服的理由,好给这个我唯一对他好奇的问题盖棺定论。
理由就是马德是单亲家庭,他的母亲只能靠街道清洁支撑家庭,学校愿意熬个三年让他拿到毕业证。
他依然肆无忌惮地做着另一种学生,虽然时不时地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但大部分时候他也只是声音大一些。
在比我们提前一个半小时完成考试后,站在八楼教室阳台上和一楼同样善于快速做题的伙伴激烈讨论晚饭的问题;或是在食堂排队时直接通过吼叫威胁开辟出一个只有他一人的窗口。
有次在老师看不见的校外,我曾瞥见他一脚踹倒他面前的人,然后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极为大声地辱骂对方。
可是另一方面,他似乎十分擅长对他所做的,与我们正常认知相对立的事情进行量化管理。
对于做那些能够直接触犯老师底线,给他造成实质性惩罚的事情,他的节奏控制得非常好,一个学期绝对不会被发现打超过两次架,旷课时间也不会连续超过两天,而那些“声音大”的小问题只能是我们认可了他这种劣性后,他所表现出的符合他身份的普通行为。
当他安静地听完一节课,或是老老实实地和我们做完整套早间操时,他所表现的就更像是对我们的一种恩赐了。
所以,有时我不知道是他搅乱了我们的生活,还是他在塑造我们所必须接受的一种生活。
关于他,还有一点是我印象最深刻的,那就是他极其不喜欢别人叫他的名字。因为我们当地方言口音的原因,他的名字说出来跟一句骂人的话极为接近。
曾经有一次课堂上他被班主任批评,班主任像在骂人似的不停地说他的名字,他只维持了半分钟的默不作声,然后如同蒸汽火车从黑黝黝的山洞里直贯而出,一声爆吼,把班主任刚要出嘴的话生生塞了回去。
紧接着他抄起桌子上唯一的一本书就丢向班主任,班主任本来就有些发愣,结果书直直地落在了脸上,马德转身就逃出了教室。
这次实质性的惩罚过后,班主任与马德双方都吸取了教训,班主任很少当面叫他名字,真要批评提醒就直接用“那个”去称呼他,马德也不再和班主任纠结这件事,也不知道他是没有原则还是一种点到为止的智慧。
但是后来我又听说过他因为名字的事和人打过架,也许对于他来说,“适当的提醒”一次就够了,一次就要让对方永远记住。
所以,六年后的北京,当我在地铁门开的一刹那突然看到他那标志性的方脸,他也正巧搭上了我的视线与我四目相对时,我差点就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可下一刹那的意识提醒了我,或许正是赶在他“适当的提醒”之前。
我只能呆在原地,而他却像是刚睡醒见到窗外第一缕阳光,露出奇怪的笑容。他猛地从地铁里挤了出来,撞到一个身材矮小的进地铁的男人,连忙低头说声对不起。接着,他几乎扑到我了面前,双手按住我的肩头,满脸惊喜地喊道:
“陈子望!没想到在这碰到你,哈哈哈!”
2
我们走进一家面积不大的川菜馆,这个点吃饭的人很多,已经看不到空着的桌子,我建议换一家餐馆,可他坚持说这家是北京最好吃的川菜,我便无法反驳什么,事实上也是不敢反驳,他还是高中那会儿明显比周遭人高出一头的身高,肩膀依然坚硬浑实,像是绑上了结实的沙袋,我就像被一个彪形大汉给劫持的弱书生,保留说话的权利,但结果都是听他的。
可某些方面,眼前这个马德又和高中的马德不太一样,或者说判若两人,从他笑呵呵地硬拉我一起吃晚饭,到一路上有条有理的介绍他来这块儿的目的,但看到我后立马就改变了原计划。他的声音依然是雄厚中间杂着一丝尖锐,却不同于高中时的大张大和,现在的他说起话来显得舒缓平实许多,缺少了许多故意或无意添加的情绪。
而其他方面我就无法辨析出详细的变化了,或许他的眉眼变得更加柔和,他的脸部肌肉变得更加舒展有活力,但这些判断只是建立在我对他的声音变化的现实依据之上。
事实上我在高中几乎没认真看过他的脸,他坐在班级最后一排,永远比老师先走出教室。再加上当时的每个正常学生都会选择性忽视他的存在,没人愿意好好端详一下他的脸庞,然后尝试记在脑海中。
我们宁愿把他想象成那种凶神恶煞,怒目横张的模样,这样才符合我们对他的那种认定。
“对了,刚刚忘了和你说,我改名字啦!”终于等到一个空位,点完菜后,他露出一丝俏皮的神态说道,“现在我叫马有德,中间加了个‘有’字,‘有无’的‘有’。”
“马有德。”我掂量着说,“《老子》里有句话,‘学道而得道,是谓有德。’”
“是么,居然还有这种典故!你还跟高中那会儿一样文艺,刚才你说你在一家出版社工作?”
“没错,做一些简单的工作。”
“挺符合你的,你高中时就很能写东西,老师经常读你写的作文呢。”
我第一意识是对他说的话表示怀疑,首先记忆中老师好像从没读过我写的东西,再者就算读了我也不认为他会记得,语文课是他最“安静”的时候了。
但既然他说了,我也不好直接反驳他,至少那会儿我还不觉得跟他进行某种问题的讨论有什么意义,从见面到现在一直都是他掌握着话语,我只是起着附和的作用,实际上我已暗自决定接下来的时间也继续这样保持下去。
“高中的作文都是些绣花枕头,没什么用处。”我很随意的说道。
“但你不能否定它背后的实际价值啊,多少人因为这个东西才等来了改变人生的机会。”马有德挥舞着一根手指,很投入地说,“有些东西虽然徒有其表,或者只是一些虚构的数字,但它可以作为一种工具,一种手段,懂得使用的人才有资格获取它背后的实际价值。”
我不知道他是因何说出这样一番话,怕是和他现在的生活有关系,我没深问。
菜开始陆陆续续端了上来,马有德很熟练的拆开消毒碗筷的包装,用热水把我和他的餐具都洗了一遍,他的眼神十分笃定,仿佛对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都了然于胸。
他有一张很标准的方脸,头发仅比头皮高出半寸,如果皮肤再黑一点一定会被当成刚从部队回来的军人。
接下来的时间他问了一些其他高中同学的近况,我很吃惊他居然还能记得这么多人的名字,甚至一些我都已经印象模糊了,他却还能记得他们高中做了哪些印象深刻的事。高中时,我们只把他当成另一个世界的人,大多数时候都和我们不沾边,可他却在他的那个小世界认认真真地窥探着我们。他的有些回忆我是半信半疑的,但至少能验证正确的部分就已经让我惊讶不已了。
“能问你个问题吗?”喝了几口酒,原先确定的附和少说话的立场逐渐解体,我对马有德好奇起来。
“干嘛这么客气,直接问就是。”
我酝酿了一下问题,始终找不到最合适的词句和语气,可如果再不问出去,只会无端增加问题的严重性。
“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想把问题收回去重问一次。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问题,哈哈哈!”马有德露出爽朗的笑容,仿佛我们是在聊今天的啤酒兔丁好不好吃,我要是有他一半的自然就好了。
“我知道高中时的我有些……呃……有些与众不同,其实我也并不完全是刻意的,要是能和大家一样融洽地相处,我也万万不会选择做出那些事情。可我好像就是做不到,不是在为自己辩解哦,我确实是觉得自己一生下来就该是那种‘坏学生’的姿态,换句话说,我缺乏成为‘好学生‘的条件。”
我没有打断他,他继续说了下去。
“不像你们,可以很自然地做高中生应该做的事情,就像一道数学题,你们好像天生就会解答,而我却得花几倍于你们的精力。
“高考一考完,我就去我姨夫的工地上打工,终于可以脱离学校生活,不用遵守一些你们习以为常的规则,我一开始几乎是满怀欣喜和希望的,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也在怀着希望在生活哦。但是嘛,一言难尽。”
戛然而止。
我也沉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只是埋着头大口喝了一杯酒。我知道他还会说下去。
“反正就是无法适应嘛,感觉自己不适合在工地上做事情。”
他左手不停地抚摸右臂上的一个疤痕,像是刀疤,我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我又跑到了南京,去餐馆学过一段时间做菜,我这块头往厨房一站基本上就无法通行了,后来我又去山里抓过一段时间野生动物,差点自己没被抓进去,就这样辗转了八九个地方,最短的就做了两天便坚持不下去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和你们的差距。为什么你们能把读书这样一件无聊的事情坚持那么久,而我从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就放弃了?为什么你们可以坚持一个月,一年甚至几年不去骂人,而我却只想着用拳头解决问题?”
他指着自己的左胸。
“是这里,是因为我的这里从来没有装过我自己。”
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对面的大块头说出的话自带迷味,我脑袋开始晕沉起来,像是有一团很沉重的空气在脑子里旋转。
“我稀里糊涂地过了二十几年,我鄙弃所有的社会标准,结果我成了被社会鄙弃的那一个。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渐渐下定决定,我也要像你们这样生活,我也可以成为一个文明人。”
我不禁笑出了声,可心也瞬间坠了下去,我惊恐地看着他,想要解释自己并非对“文明人”这个词有所误解。
可他,淡淡一笑,以一个文明人的姿态对我刚才的失礼做出了表示。
“你们会的这一套,我也可以掌握得很好,虽然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嘛哈哈哈!”
把所谓我们这样的人比喻成猪,他似乎挺满意。
“那你现在在北京做些什么呢?”
“哈哈,一件大事。”
他的表情显露出这个大事已经不仅仅是对于他,甚至对于某些大人物也是大事。
“你不想知道?”
我当然想知道,只是一整个晚上都是他在主导着对话,我也就没有主动去问的心思了。
“在这个地方说不太合适,哪天你来我家再告诉你。”
他像是在跟自己说话,我不用做出任何反馈。
“你知道吗?自从我学着像个文明人一样生活,为自己去争取,为自己去规划,我就感觉自己的一切都变化了,我来北京快一年时间,我仿佛每一天都充满了力量,这种内心的力量不再是以前那种孤傲和不屑带来的,而是一种刺激感,或者说是一种仿佛所有东西都在把我往上推的成就感。我从来没想到,融入你们这个社会是如此有意思的一件事。你们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
“我们?好像没有。”
“那是你习惯了。我渐渐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这里就是我要待下去的城市了。”
3
几天后,再回想起那晚和他的晚饭,我记得的是他不停地说话,我不停地点头;他问我一个问题,接着他自己回答了问题。
他有个习惯,那就是讲完一段故事性的事情后,马上就会有一个富有总结性的解释,有时候我大概能懂他的解释,有时候我只能用假装理解的微笑去附和他笃定的眼神。
他的认知究竟是停留在名词表面还是已经产生了某种智慧,我不得而知。
我本以为这一次见面后,我们最多就是在微信上互相问候,接着就连问候也开始省略了。要知道,在北京这座城市,两个人能因为机缘,坐下来吃一顿热火朝天的饭,已经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可没想到,马有德居然每周都会来和我来一次热火朝天。
而且他对第一次吃饭时许下的许多承诺,或者说是擅自做出的决定,记得特别清楚。
尤其是请我去他家做客这件事,他尤为执着。
老实说,到其他人家里做客这件事从离开家乡到北京念书和工作开始,已经成为了一种尘封的记忆,在北京,我感觉每个人都像是24个小时都在街上,24个小时都在公司,24个小时都在商场,他们的身影里已经看不到归家感。
马有德却让我感觉,他有个非常实在的家,无论是形式上还是情感上,这个家在他心里都是一片值得我去瞻仰的圣地。
“你下周有空来我家吧,我正好没事。”
我们坐在第一次吃饭的川菜馆,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或是第五次邀请我了,第一次是随口一提,中间几次都是我周末要去参加论坛或读书会才拒绝的,这一次我好像找不到借口不去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开始加码。
“我女朋友也在家,你正好看看她。”
让其他人看自己的女朋友这件事本来就很奇怪,他却觉得这是一个说服我的理由,如果这个时候我突然说“好的”,就会显得过于尴尬。
“我女朋友可是很漂亮的。”
他越说我越难以立马答应了。
“对了,第一次遇到你时,我问你在做什么工作,你说等到你家去了再告诉我,周末我去你会跟我讲?”
“那当然,这事儿只能在家跟你说。周末我等你!”
他乐呵呵的样子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分到了最多的一份糖果。
周六中午十二点,我终于找到了他和他女朋友住的地方。
为什么说终于找到?因为在去他家之前,我从没想到北京居然还有那样一个地方。
九点半我从我住的公寓出发,一直坐到地铁6号线的终点站。
去马有德那里还要再坐一趟公交。等了20分钟,公交车终于来了,车后却突然冒起了烟,公交车里的人骂骂咧咧地窜了出来。一瞬间,公交车站前像泼了一地的墨水般挤满了人,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像被蒸箱蒸过一次的味道,我只好往人群后面撤了撤。
又是20分钟,这次的公交没有冒烟,却一瞬间被“墨水”围了起来,我还没有机会凑上去看两眼,车门就已经关上溜之大吉了。
“还有两个就走了!等公交车的时间不如回家吃饭玩手机咯!”
“美女,车里有空调,先坐在车里等呗,如果公交来了你再出来!”
身后一直都有几位黑车司机在招呼生意,话术十分熟练且富有套路,像是看惯了这样的场面。不过似乎除了初来乍到的人,没有人愿意进他们的黑车,怕也是看惯了他们的伎俩。
我自然没有上他们的黑车,20分钟后,我掌握了前人的经验,顺着“墨水”钻进了感觉快要挤裂的公交车。
半个小时后,我下了车,再次环顾四周,仿佛已经离开了北京。
街道右侧望去是一片似乎只是种了枯黄的杂草的田地,公交站牌斜插在不知是路还是田埂之上。街道左侧是一个破败的修车厂,斑驳的墙壁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铁门耷拉在一根柱子旁,浑身都是洞眼。
我跟着人群沿街往前走,不一会儿就进了镇子,跟一位街边卖烤串的年轻人确认了镇子的名字,正是马有德住的地方。
老实说,这个镇子让我想起了巴西的贫民窟,同样是低矮破乱的建筑,同样是坑坑洼洼的人行道。男人在炎热的太阳下干脆脱了上衣,女人则当街吃着西瓜,然后随手把西瓜皮往街边一扔。
也许正是应了那句话,富有的地方各有各的不同,而这样的地方却走哪儿都一样。
马有德来接我了。
他的家在一个四合院子里面,院子四面都是两层的砖瓦房,可以看出这个院子应该住了不少人,院子内到处都是拉起来的晾衣绳,上面花花绿绿的衣服让人感觉像是走进了染坊。
“从后面走。”
马有德指了指一个黑漆漆的过道,示意从那里走过去。
“这不就是楼梯吗?你家不是在二楼吗?”
“你仔细看看,前面这个门已经锁上了。最近一直都有人来查群租房,二楼按规定是不能出租的,所以只好锁上表示没有人住在上面。”
我跟着他走过黑漆漆的过道,走到他口中的“后面”,一台极为狭窄的铁楼梯架在一楼和二楼之间,像是刚建完楼忘了拆除的脚手架。
马有德这样的身材,我担心他会卡在上面,可没想到,他竟身轻如燕,两三步就窜了上去。
爬上去时,我的手因为碰到了铁锈给弄脏了,可我还是偷偷地用另一只手给擦了干净。
“请进!”
终于,我走进马有德邀请了多次的家,和外面的破败脏乱形成鲜明对比,马有德的家算得上出奇的温馨了。墙壁上没有任何痕迹,地板也铺的相当整齐,沙发和餐桌也是齐备的。我又看了看,这个房子居然有两个房间,这样算下来得在80平米以上了。
“怎么样?比你住的都要好吧?就是客厅没有电视,也用不着,不过过段时间还是把它给买了。”
我默默点头,比起我不到20平米的小公寓,他这可算是豪宅了。
“我刚开始来北京时还住一楼的小房子,8平米不到。上个月刚搬到这楼上,这可是这个院子里最大的房子了,哈哈!”
他得意得好像孩子考了满分。
他说的小房子我刚刚走过黑漆漆的过道时看到了,一道道看不见门把手的门,里面都是8平米左右的房间,连阳光都照不进去,让我想起了古代的陵墓。
“那样的小房子住起来肯定不好受吧?”
“那当然,一天24小时没有阳光,一到夏天里面就像蒸笼一样。而且,里面做点什么事都能被隔壁听到,我和女朋友都不敢在里面办事。另外,还有一个特别无语的地方,你来看。”
我随他去了卫生间,里面挂着一些内衣,包括女士的,我不知道该把视线安放在哪里。
“你洗洗手。”
我犹豫地打开了盥洗台的水龙头,一股出人意料的铁锈味扑鼻而来,我立马收回了手。
“这里的水管都已经严重老化了,水都是这个味道。”
“那你们怎么用?”
“洗衣洗手还是可以的,喝的话就去买矿泉水了。不过楼下很多年纪较大的人直接拿这水做菜呢。”
我有点担心自己中午吃的饭了。
“放心,我女朋友出去买外卖了,我俩都不会做饭。”
我暗自舒了一口气,可马上想到这里的餐馆用的是什么水,心头又是一阵抽搐。
这时,马有德的女朋友买了外卖回来了,两只手都提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食品盒。
这个女孩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她实在太瘦小了,以至于提着外卖的她就像是过年拖着巨大行李包赶春运的人一样。马有德在她身边一站,犹如一座山。
第二个印象:她不是个爱笑的人,无论是耷拉的眉稍,干瘪的嘴唇,还是有些冷峻的颧骨,都在配合她有些抱怨的眼神和愤愤不平的说话语气。
至于马有德说的“很漂亮”,仔细看上去确实算得上可爱,但是应该算不上大众意义上的“漂亮”。当然,也许化了妆会有不一样的观感,这就不得而知了。
吃饭的时候,马有德依然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事情。
他挽了挽衣袖,露出右臂上的那个刀疤。这次他毫无保留地讲了这个刀疤的由来,越讲越兴奋,戏剧性十足的五官和来回挥舞的左手都在响应着他的讲述,像是交响乐一般,把他的故事演绎地犹如直播现场。可到了故事的顶点,他又马上恢复到平静的状态,像是激流勇退的英雄,享受着自我启发的感动。
吴安宁,也就是马有德的女朋友,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比较沉默,少数的几句话也是没好气地跟马有德抱怨着什么。除了吃饭就是刷着和她手的大小极不相称的大屏手机,她似乎从没有看过我一眼。
饭后,吴安宁突然把手机往马有德眼前一横,“下周陪我去看这部电影。”
“这种电影我不爱看,什么罗克消亡什么的,名字都看不懂。”
“《罗曼蒂克消亡史》?”我问道。
“对对对,你看过啊?”
“还没呢,准备去看。”
“那你俩去看好了,我是没有兴趣的。”
马有德擅自给别人做决定的能力总是让人始料不及。
“不用不用,还是你陪你女朋友去吧。”
“我在电影院只看美国大片。”
“难得的周末,看其他电影也行。”
“我只想看《罗曼蒂克消亡史》。”
说完,吴安宁瞅了我一下。
“就这样了,下周六你和安宁一起去看这部什么罗克史的,我正好有重要的事要去市中心。就这么决定了。安宁,就去你上班那个电影院吧。”
我这才知道吴安宁是在电影院工作。
“你去看吗?我可以要两张票。”
吴安宁望着我。我一时有些语塞,可还是尽力组织了一下语句。
“好,这部电影我之前就准备去看,谢谢!”
她嘴角有了笑意,如果没记错这应该是见到她为止第一次笑。
“不用谢,我去午睡了,你们慢慢聊。”
吴安宁起身往其中一个房间走去,房门关上的刹那,仿佛一道光被吞噬了一般。
4
马有德从冰箱拿出两罐啤酒,喝下去的瞬间,整个身体像是被一股寒流给贯穿了似的,我用冰凉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居然那么烫,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都红着脸。
“你为什么不找个女朋友?”
“嗯?”我失了神。
“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
“哦,因为我比较懒吧,平时接触的女生就很少,多余的社交是一概回避的。而且我这样的性格,比起想找男朋友的女生,那些已经有男朋友的女生更愿意和我交往。”
马有德转了转眼珠。
“你大概就属于妇女之友的类型吧。”
我无奈的苦笑着。
说实话,我确实会受那些想要分享和男友相处的愉悦,或是想倾诉和男友之间的不快,抑或是想排解和男友分手的悲伤的女生的欢迎,也许这源自于我性格中的某种分寸感,和我交往的人会自然地感觉到我是个可以亲近但是又有安全距离的人。
这当然不是我故意为之,要是能积极一点主动一点,尽可能多地和人增进距离,我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呢?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这种能力就逐渐消失了,就像在自己的周围修筑起了一座城墙,与其在向外探索的路途中不断受挫,不如在自己的城墙内闲庭信步。如果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也会摆上酒席去招待对方,但是到了晚上,我会站在城门口,送他远去。
我的城市里,好像没有可以过夜的人。
正想着,马有德不知从哪里拿过来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
“这是什么?”
“你仔细看看。”
我端详着这摞纸,上面居然都是一条条的个人信息,从名字、性别、年龄到手机号,甚至工作、居住地、家庭收入等信息也一目了然,有的竟然细致到了家庭成员和上网行为。
我默默算了一下,一张纸上50条个人信息,总共60张左右,那这可就是3000个人的人身资料啊。我立马觉得手里的纸变得沉重起来。
“这是你现在在做的工......工作?”
“没错,这只是很小一部分,其他的全在这个里面。”
他掏出一个U盘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我大致能预估出他是在做什么工作了,虽然个中细节不甚了了,可但凡有些社会常识的人看到这摞纸都能察觉出,马有德做的事情是和法律相悖的。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问下去,我不擅长明明知道还要装作不明所以地好奇,好在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主动开口了。
“你知道这一个人卖多少钱吗?”
“你是说一条个人信息?”我确认了一下。
“没错。”
“我不太懂这里面的行情。”
他撑出一只手掌。
“五块钱?”
他摇摇头,“五分钱。”
我又审视了一下手里的这些纸,虽然我不确定这里面有没有我认识的人,可仅仅看上面的信息,一个个鲜活的人仿佛已经出现在我眼前。
这是一个四十岁的化妆品公司的男性中层管理,家里有两个孩子,平时喜欢在网上买一些便宜的短袖和袜子,每个月需要还贷一万二;
还有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大学生,看样子还没有毕业,但已经借了接近二十万的贷款了,网上买的东西也都是些名牌服装和化妆品;
也有一些看上去没那么“拮据”的,另一张纸上几乎全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记录了他们目前买了几套房,家里存款有哪些,在哪家证券公司开的户,家里子女情况如何......
我不知道这群人是否有一天会发现,自己的信息正在被以五分钱的价格在市场上流通。他们在这个城市来回奔波,反复地向陌生人介绍自己的同时,另一个自己却在一张张纸上,以相同的格式,相同的笔墨,成为另一种有价值的商品。
他们的人生有多复杂,这张纸就有多简单。
“当然,也不全部都是五分钱。”马有德抽出一些明显记录得更加详细的纸,“这上面的人就能卖一毛钱。”
“可是北京只有2000万人,就算全卖了,也就……也就大概200万元啊?”
“哈哈哈哈,陈子望,你怕是傻了吧?”马有德不无得意地大笑,“我这些纸可以卖给成百上千个客户啊!”
“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们这些都是正规渠道获取的,而且全北京做这个的多了去,怎么会单单我有问题?”
接下来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其实是打算给他讲讲其中的法律风险的,可是看他热情高涨的样子,我实在找不到可以开口的措辞。
第一次见面,当他说自己正在做一件大事时,我就有所预感,但我没想到他会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做着这样一件鲜有人知的事情。
“你准备做到什么时候?”
他抬了抬硕大的脑袋,好像在认真考虑这件事情。
“先赚一点钱吧,拿这笔钱我就自己开个店,和安宁一起创业,自己当老板。”
他接着说,像是早已准备过这段话,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自己心里也有数,毕竟差不多的事情我也做过,能够知道这件事的水有多深。但你可能无法理解的是,当我做这样一个事业时,那种成就感是多么的巨大,我以前斗殴也好,捕猎保护动物也好,都是不得以而为之,是为了生存才去做的事情。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组织,做事情有计划,除了生存外,我能得到更多。而且,我每天接触的人和你们没有多少差异,这份事业已经让我成为这个社会的一份子了。”
“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也许有,但是不会和现在差多少。”
“可以找个工作,可以......”
我突然顿住,我知道我说的这些他都已经尝试过了。
“我已经把过去的时光耗费在无谓的叛逆上了,高中那个时候的我是万万不想再经历回去的,我必须尽可能快地熟悉这个社会,融入这个社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文明人,但是这一切都需要成本,我必须尽可能快地赚到这个成本。不然等到一定年龄,我依然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难道你也想我成为住在这里的那群中年人吗?”
我想起下公交时看到的那群中年男男女女,他们还记得自己曾经什么模样吗?
“子望,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你的生活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续下去,而这个社会却还没有替我找到应有的章法。”
难道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吗?我默默地问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是身边的同事跟我说起类似的话,我大可建议对方去换个工作或者再回学校学习一段时间,甚至干脆辞掉工作思考一段人生,但无论哪条,我都无法向马有德提出。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信任你,你是我在北京最信任的人了。”
马有德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像是被砂锅敲了两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担的起他口中的“信任”,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比起他对我的如此信任,我对他的感情远远没有这么强烈。
或许是我有些冷血,但我一直都是一个有距离感的人,可换句话说,如果我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马有德还会说出信任我这句话吗?
从马有德家离开时,我又回望了一下这个镇子,一成不变的平房,商铺的招牌歪歪扭扭,到处都是坐在街边不知道有什么任务的中年男女。
这时,几个小孩子突然凑到我面前打闹,一个男孩子突然就趴在地上打滚,男孩的母亲从远处怒气冲冲地过来,往他的屁股上甩了几巴掌就拉回家了。
临走时,马有德跟我说,他妈妈在他高中毕业后,就不知去哪里了。
我当时说了什么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那一次,是我最后一次去那个镇子。
5
故事本该在这里就结束,因为我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不忍下笔。
当然,作为一个已经知道结果的人回看这件事情,总会有一些自以为是的感受,甚至有时候我会“自鸣得意”地说:
“这是注定了的。”
现在,我努力从这种状态下抽离出去。继续讲马有德的故事。
又一次应马有德的擅作主张,我在去他家的第二个周末,还要陪他的女友吴安宁去看电影。
这么说多少会让人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好像是在对自己把周末花在这件事上的感到不满,毕竟马有德已经如此“大度”了,我何必暗自忸怩作态呢?而且只是陪别人的女朋友看一场电影,难道不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吗?
虽然在去吴安宁指定的电影院的路上,我心里依然在不停地质疑这件事的合理性,幻想这个时候如果我在做其他事情会是在干嘛,但至少有一点我是安心的:通过上周对吴安宁的初步了解,她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正好我也一样,那么接下来需要应付的也就是看电影本身了。
打个招呼,以马有德为话题随便聊几句,然后就平静地走进电影院。坐在椅子上,在幽暗的笼罩下仿佛我是只身一人。电影音乐响起,我的目光从未如此专注过电影。不用吃任何东西,因为这样会和她构建一个分享食物的潜在关系,也不用说话,打扰了电影,也打扰了对方。电影结束,沉默和镇定已然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当然也可以适当地问一句:“觉得电影怎么样?”她一定会说“挺好的”或是“一般吧”,我只需附和一句“我也觉得”便可以,不留深入讨论的余地,也不留下次再聚的可能性。最后,说一句“拜拜”,话音未落便转身离开,或是把头埋进手机。
这就是我设想的接下来3个小时的大致流程。
可没想到,事态完全没有按照我的设想开展。从我见到吴安宁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发觉接下来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电影院在商场的六层,我几乎是踩着约好的时间点到了那里。吴安宁正站在影院的门口,双手攥着挎在肩上的包链,半低着头来回踱步。
她穿了一件粉白色的衬衫,敞开着,衣角在腰间随意地打了一个结。衬衫里面还有一层乳白色的紧身T恤,下摆藏在淡蓝色的牛仔短裤里面。考虑到她一米五几的身高,她的腿型算是比较匀称修长的,如果碰上个不错的摄影师,应该能拍出不错的身材。
第一次见她时,她的头发扎了一个马尾,这次则完全放开,长度刚刚到背部中间的位置,可以看出是精心护理过的,刘海也不是天生该有的模样。
突然想起马有德家自来水的水质,她的头上说不定能咂出一丝铁锈的味道,可走近后,这种无谓的幻想完全不存在,她的身上喷了非常好闻的香水,像是去四月份的花店才有的味道。
“你好准时啊。”吴安宁俏皮地说。
她画了较浓的妆。
如果我上周没见过她素颜的样子,是不敢下这样的判断的,她的长相是那种不显妆的类型,第一次见她的人一定都会觉得她天生丽质。
原先她的脸型是瘦削的,甚至在一些地方有不太必要的突出,像是走在山路上突然碰到横亘在路上,无法逾越只好绕路而行的山体落石。不过在她精心的修饰下,整张脸变得均匀起来,无论是脸型还是色泽度,都像是浑然天成的一块鹅卵石。如果给身边的人介绍她是一个网红主播,大概率会获得认可的。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没有,我也刚刚到。”
她把我的那张电影票递给我,上面写着“《罗曼蒂克消亡史》,6排6座,14:30”。
“这是你工作的电影院吗?上次听马有德说你在这里工作。”
她露出奇怪的笑容,“当然不是,我上班的影院在通州。”
我机械地点点头。
“如果去我上班的地方,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电影本身对我来说没有多少意义,重要的是看电影这样的行为。”
我再次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大可在公司断断续续地把这部电影看了,也可以领一张免费的票,利用下班的时间去看,但这不是看电影,我想要的是提前选座订票,去赴约,期待开场,从其他人那里拿到3D眼镜的感觉。”
“就像我还是会买书一样。”
“什么?”
“哦,我是做图书出版的,工作要求就会有看不完的书。但我还是会去买书,即使买来的书摆在那里无暇去读,但还是对买书所带来的情感经历情有独钟。”
“看来我们挺像的。”她歪着脑袋对我做了一个鬼脸,我似乎有点明白马有德为什么说她“漂亮”了。
电影已经可以入场,她突然把包塞到我的怀里,“等我一下。”
说完,她便从排队的人群中钻了出去,我以为她是去了洗手间,结果回来时,她的手里提着两袋超大杯奶茶,怀里抱着一个超大桶的爆米花。她娇小的身子摇摇晃晃,引来了不少旁人的目光。
“我第一次喝这么大杯的奶茶。”我卸下她的手提袋,“这么大的爆米花也是第一次吃。”
“我喜欢大的东西。”
后来,在电影开始前,她像是机器突然又通上了电,补充了一句:“大的东西让我感到踏实。”
我偶尔也会约朋友一起看电影,同伴是女性的情况也是有的,但不管电影的内容如何精彩,我对同伴是否有看电影之外的所求,观看电影的这两个小时,我们起码都会保持对电影的全神贯注,尽可能不互相交流。电影院本身就是一个“沉默的社交场所”。电影情节在眼前跳动,情感在心中酝酿,但都是悄无声息的,像是从城心湖挖掘出一道道暗渠,流向城市各个角落的水井。
可吴安宁让我见识到了另外一种看电影的方式——“吃电影”。
她以一种极为苛刻的稳定频率,边看电影,边往嘴里丢爆米花。嘴巴似乎一直都在咀嚼,像要把电影里的一切都给嚼烂,然后吞到肚子里。最为神奇的是,电影即将结束的时刻,超大桶爆米花刚好快要见底,她稍微调整了一下速度,正好在电影院灯光亮起的那刻,吃完了最后一颗。
我只在电影中间吃了几颗,一是不太爱吃这种甜的东西,二是担心影响了她的某种“计算”。
当然,她也不完全在吃爆米花,她还会在大概每隔十分钟左右,脑袋凑到我的面前表达一些什么,大体上都是她对角色或剧情的看法。
“她太可怜了。”
吴安宁在我耳边低语。
以至于整场电影下来,相比于电影情节,吴安宁吃爆米花的声音(当然,她吃东西几乎没发出声,后来我细想,应该是我为她脑补上的画外音),和她不断凑过来扑向我的香水味,成了我记忆最深刻的内容。
“你觉得电影怎么样?”
电影结束后,往影院门口走时,我问她。
“我喜欢章子怡。”
她说的应该是章子怡演的那个角色,上海滩一个不甘寂寞的交际花,后来因为战争,被磨去了棱角,褪去了外放的华丽,成为一个隐忍而坚强的女性。
“她不该承受那些的。”
“战争吗?”
“不止战争,很多很多,包括岁月。”
看上去这部电影对她产生了奇妙的影响,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每天都泡在电影院中,像是好久没看过一部深刻的电影似的。
“那么,我们......”
“一起去喝点东西吧!”
我的话音未落,吴安宁提议道。事实上,我正准备提议就此别过。
“你不回去找马有德吗?”
“他还没回家,他到家一般都接近12点了。”
我这才意识到,每次马有德来找我都是晚上,而且吃饭喝酒都会拖得很晚,我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却显得极其精神,八成是习惯了。
我跟着吴安宁往前商城的餐饮层走,我本可以拒绝的,可眼下没有找到很好的理由,一旦错过时机,再拒绝就显得过于无礼。事实上,事情已经和我原先的设想截然不同,竟多出几分有趣的意味。说到底,我内心还是希望和这个女孩多聊聊的。
我们找了一家冰店坐了下来,一人点了一份刨冰。
“还会有战争吗?”她很认真地问我。
“你是说我们身边吗?”
她点点头。
“电影里那种血流成河的战争怕是短时间不会再碰到了,但我们身边大大小小的无血的斗争却每天都在发生吧。”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但我知道。”
她得意地眨了眨眼睛。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她的双眼还是第一次,就像坐在直升机上俯瞰整个草原,突然闪现出的一面晶莹透彻的湖泊。
我观察得或许有些过于投入了。
“我不喜欢战争,那都是鲁莽而愚蠢的人才会去想到的解决方案,可有时候,我又有点渴望战争,就像看久了湛蓝的天空,总想端起一盆墨水泼上去。”
“挺像你的名字的,吴安宁。”
“哈哈,你也觉得我不是个安宁的人啊!”
我忍不住笑了,“人偶尔想着不安宁的时候也是有的。”
“那你现在想要不安宁吗?”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过我还是按照字面意思回复了她,“我应该任何时候都会很安宁,不喜欢那种动荡的生活。”
“你真是个关在墙里的人。”
“什么?”
“你就像把自己关在一个围墙里,别人怎么敲门,你都只是探出头看看。”
“我认为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
“我就不是。”她顿了一下,“至少我不想是。”
“那马有德呢?”
突然提到他的名字,吴安宁怔了一下。
她狠狠地吞了一口刨冰,我惊讶她在吃了一通爆米花之后居然还能有这么好的胃口。
“他或许是吧,你们不一样。”
我没继续问下去,看似琢磨了一下,却马上被另一个问题勾起了好奇。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上个月刚开始。”
我猛吸了一口凉气,也许是刨冰的冷气自己钻进了肚子,这么出乎意料的事情是万万没想到的。
“那他说刚来北京时的女朋友……”
“应该是他前女友吧。”吴安宁镇定地说,“他是为了我才和那个女孩分手的。”
我对她的坦诚感到震惊,但是,我更震惊的是,原来马有德还有这样的一段经历,他从没告诉过我,或者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我细细地算了一下时间,上个月,也就是他和我在地铁站重逢的那段时间,他搬进了新的房子——那个一直邀请我去,有些魔幻现实主义的80平米的房子;同时,他还换了一个女朋友,从陪他住8平米小房子的女朋友,换成了眼前这个吴安宁,准确的说,他是劈腿了。
三个时间点交叉在一起。
我不禁对我和他的重逢展开意义上的探索。
从我这方面来说,我只是多了一个多少谈得过去,有些奇怪但不乏趣味的朋友,和我之前形形色色的朋友一样,我面对他时和面对其他人都是差不多的心态,没有称得上特殊标签的东西。
而他呢?他是如何看待我的?朋友肯定是够得上的,但在当下的我看来,我似乎更像是他的一个见证者。他已经让我见证了他的大房子,也让我见证了他的漂亮女友,接下来,他还会让我见证更多东西吗?他对我如此热忱,是因为只是需要找一个可以炫耀的人吗?
“喂,你在想什么?”
吴安宁脸上挂满了担忧,看来我刚才失神了过久。
“没什么,马有德没告诉我这件事。”
“他有他的顾虑吧。”
她补充道:
“不过要不是他,我可能就要回我的老家,或者只能睡在大街上了。”
“有这种事?”
“想听?”
“想听。”
她正了正身子,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的脸还和今天刚刚看到她时一样匀称而柔和,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些棱角和阴暗,仿佛沉寂了一般。老实说,我已经快想不起她上周的模样了。
她开始说:
“也就半年前吧,因为一点事情,我不得不辞掉上份工作,在自己的出租屋里足足睡了三个多月,哪儿也不去,吃就叫外卖,玩就刷手机,就连垃圾也是丢在门口,邻居看不过去才帮忙扔掉的。
就这样,我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全部用完了。
一下子变得身无分文,连可以接济的朋友都没有。当时就想,要是没辞职就好了,至少每个月还有几千块钱,本来是讨厌至极的工作,居然开始又怀念起来。真是太没出息了!”
“为什么不找你的爸爸妈妈?遇到这种困难。”
“哼,比起整天东奔西跑,靠着仅剩的一点力气去打零工的父亲,比起白天在菜市场帮人看摊子,晚上还要去夜市做服务员的母亲,比起每个月都要找我爸爸妈妈伸手要钱,不然就活不下去的弟弟,我这算得上什么困难呢?”
她低着头,睫毛就像闪动的精灵。
“后来,我尝试找工作,可我那个状态无论找什么工作都会被拒绝,他们说我就像刚丧完家一样,不吉利。
接着就像所有电影里悲惨的角色一样,房东开始催租,信用卡开始催还,最可悲的是,我无论怎样不堪,怎样难受,都无人知晓,谁能想到这个世界上某个小角落,还有一个我这样的人呢?他们也没时间去想吧。
我走在街上,突然就有了想报复这个社会的心理,我当时真想自己手里有一颗炸弹,把堆积在我眼里的那些欢笑的孩子,牵手的情侣,人来人往的奶茶店,全部炸得干净,他们就像发着恶臭的死鱼。我当时心里不断叩问自己:凭什么只有我承受这些……”
“后来呢?”
“后来,我就决定去报复真正该接受报复的人,也就是我上家公司的领导。”
“怎么报复?”
“我买了一瓶硫酸,我知道自己用其他方式都斗不过男人,把硫酸泼到他的脸上比较简单。
那天,我把硫酸用之前买衣服的手提袋装着,因为地铁需要安检,所以我坐了四趟公交才到那里。
我跟着一批下楼抽烟的人上了楼,当时我还担心有人认出我,可发现这些都是多余的,我离开公司后,也把我的一切带走了,没人愿意记这些没用的东西。
公司在9层北面的902室,我就站在靠近拐角的地方,死死盯着902室的门。我在想,如果我从没跨进过那里该多好,于是我越想越迈不动脚步,有个钉子,从我的胯骨到我的脚心,牢牢地扎进地面。我思索过几个晚上的计划,到了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捆住了。我本该现在就打开硫酸的瓶子,毫不犹豫地迈进公司的门,走到最里面的那个桌子前,趁他一脸诧异的当口,把瓶子里的液体铺在他的脸上。
可我就是迈不动脚步,手提袋的绳子都快被我捏进手掌心的肉里。
也就在这个时候,马有德出现了。”
吴安宁吃了一口刨冰,冰已经差不多化成冰水了,但她还是毫不在意地吞了下去。
“在你的身后?”
“不是,是从902的门里走了出来。和他一起的是我的领导,也就是我想报复的人。
马有德当时正把一叠纸放进公文包,我的领导则还是那副虚假的嘴脸,一面说着冠冕堂皇地话,一面故作殷勤地假笑,好像他们是刚相认的亲兄弟。
然后,他就看到了我,站在拐角处一动不动的我。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动作就像即将失去发条动力的玩具青蛙,那一刻我有一种复仇成功的快感,看到他心里依然有所恐惧,依然会活得不自在,我觉得这会比他的毁容更受折磨。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走了进去,像是被一个编号902的黑洞永远给吞没了一般。”
吴安宁笑了一声,从鼻腔里呼出来一股冷气。
“接着,你就和马有德就认识了?”
“嗯,当时他看出来我和那个男的认识,而且好像也能察觉出我手提袋里的东西不简单。我记得他和我打招呼,非常有礼貌的那种,‘你好,有需要帮忙的吗?’
然后,我和他就像所有电影里描述的那样,互相吸引,在一起了。当时我知道他有女朋友,我没在意,毕竟他给了我一整个月的生活费,还帮我付了房租和还了信用卡,我有什么资格去嫌弃他有其他女人呢。
也就在上个月,他突然跟我说,他和他的前女友正式分手了,而且要我搬到他那里和他一起住。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说完,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勺,我这才发现,她刚刚在讲话时,一直在搅拌已经完全化成水的刨冰。
我在组织自己的思绪,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再继续往下说了,必须由我问点什么。我也意识到,关于她和马有德认识之前和如何在一起的话题也已经结束了,我再问下去只会搅乱她的某种东西。
“那你未来是怎么打算的?”
“未来?”
“没错,也就是之后想做些什么。”
“没想过,未来对于我只有5秒钟,比如5秒后我想补一下口红。”
说完她从包里掏出口红,对着脸一般大小的手机屏幕开始补妆。
“马有德有他的打算,他说做完......”我没说出马有德现在做的事,在这里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他想以后和你一起开一家店。”
“听上去不错。”
“他没和你说过?”
“说过吧,不过我对他做的事和想要做的事不关心,人每天都在变,喜欢那些变的东西会累的。”
我机械地点点头,她看着我的样子大声笑了出来。
我也跟着笑,不为她表述的理论,也不为她搞怪的表情,只为当时一种必须笑的氛围。
后来,和吴安宁告别时,我们接吻了。
理所当然一般,就像进行一个程式化的仪式,给今天盖上一层大结局的毯子。
在商场旁边的林荫道上,我们默契地拥抱在一起,她双手缠在我的颈脖,我轻轻扶着她的腰,我们的舌头交缠在一起,有一种不知是刨冰还是其他什么的独特甜味。
我微微睁开眼,看见她的睫毛就在可以嗅到的距离,那眼皮下面是一汪墨绿的湖泊,是我今天一直心驰神往的地方。
我们原来一直互相渴望着对方,终于在离别时采取了行动。
我能感觉自己的下体开始有了反应,越涨越大,就在我以为会控制不住,从某个地方破土而出时,我和她松开了。
她的眼神摇曳着柔光,可不一会儿,就转变成不可捉摸的坚定。
她把肩上的包整理了一下,露出今天刚见到她时的微笑。
“谢谢你今天陪我看电影。”
她递给我一张手纸,我立马意识到自己嘴边一定满是红色,当然,也包括耳根和脸颊。
“再见!”
她挥了挥手,转身走了,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我站在林荫道旁,不知站了多久。
6
如果用吴安宁的口头禅,“事情就像电影里一样”,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就应该是这样:我和吴安宁彼此吸引,经常趁着马有德不在偷偷约会,终于陷入了爱河。吴安宁把事情告诉了马有德,结果引来了更大的纷争……
可电影毕竟是电影,现实终究是现实。
事实上,我和吴安宁连微信都没有加。从那天和她看完电影后,我们就像去了两个平行的空间,手机这种落伍的工具是没有任何用途的。
我得承认,我在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后的前几天,确实是怀着对吴安宁的短信的期待的。想多少从她那里听到点什么,任何内容都可以。
我想,她回到家是如何去面对马有德的,是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冷漠地说只是和我看了一场还不错的电影,互相的了解是一点都没增进,也没增进的必要;还是说,她会有所尴尬,讲述看电影的经历时有些闪烁其词,那次接吻多多少少在她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让她开始变得动摇。
我渐渐让自己相信,应该是前者。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纠葛,就像谁刚刚钻进我的胸腔,对着那个跳动的肉块来了一拳似的。逐渐,这种纠葛变成一种慌张。我捧着村上春树的《刺杀骑士团长》,却一点也读不进去,文字在我眼珠表皮打着滑,没有一个字能渗得进去。
我从衣柜上面搬下来一个皮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是当下所有的行为像是被潜意识所驱动,我只是听从肌肉组织的安排。也许我身体里的某个角落住着另一个我,他认为拥有身体的我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让他好受一些吧。
打开皮箱,里面全是大学时候称得上“留作纪念”的东西,我在一堆文件里继续往下翻,就像有人指示着我一样。
终于,找到了那个“我”想要的东西——高中毕业照。
我不记得上次拿出它是什么时候,不过就算拿出来过也对现在没有任何影响,我像第一次拿到这张照片似的,那种陌生感使我惊讶不已,原来我已经高中毕业如此久了。
我几乎在下一秒就找到了我的位置,那个时候的我简直一副可笑的扮相,戴着一个灰色鸭舌帽,T恤上满是红白相间的格子,有点像克罗地亚国家足球队的队服。发梢几乎把眼睛给完全遮住了,不过还是能看清那种既充满期待又显得呆滞的眼神。
当时何苦要打扮成这样呢?我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开始找马有德,这才是我翻开这张照片的真正目的。他应该是来了的,依稀记得当时大家躲躲闪闪的样子,似乎谁也不愿和他站在一起。
最终他和谁站在一起的呢?是我。
我几乎把每个男生的脸都仔细比对了一下,最后在我的左侧找到了最像马有德的人。
可我还是不敢完全确认,照片上的这个男生,当时还叫马德的人,似乎和现在的马有德差别过于巨大。
虽然我是靠基本的眼睛,五官立体度认出了他,但是排除这些,那个时候的马德简直就是另一个人。他有着最为普通而典型的高中男生长相。
高中的他拥有一米八几的个头,瘦骨嶙峋,留着些许夸张的非主流发型,薄薄的胡须就像刚吃完巧克力忘了擦嘴。他的眼神没有透露出任何神色,是一个接近于无的空洞。他的皮肤是那种既可以说是白也可以称作黑的颜色,介于两者中间,让人无法评价,只是在右脸颊的颧骨附近,可以看到一个红印,应该是刚刚挤压过不久的青春痘。
这似乎和我对他的印象有太多出入。印象中的他一直都非常强壮,根本不是照片中瘦瘦高高的模样;印象中的他的发型一直都是平头,高中那种洗剪吹的发型和他一点也不匹配;印象中的他似乎总是一副厌恶周遭的人,时不时从眼神里露出一股狡黠的“坏学生”模样,可眼前的这位男生和一般的高中生没有太大差别,除了个头比较高外,没有一点可以称得上与众不同的地方。
如果不和其他人介绍“这是我们班最会闹事的人,经常打架,别惹他”,怕是没有人会把他从普通的高中男生里择出来吧。
我不禁愕然,我的记忆究竟出现了多么大的偏差?
我把马有德硬生生记成了我想象中的样子,我关于马有德的诸多记忆或许完全都不是原本的模样,是经过加工的。他的高中究竟是什么样,这里面添加了多少我自以为是的想象成分,我无法描述。
原来,他是这样活在我想当然的认知里,可能也活在大多数人想当然的认知里。
马有德拼尽全力想要改变的,也许不完全是他自己的生活状态,也有我们对他的记忆吧。
加上吴安宁的事,我已经不知道下一次和马有德见面时,该如何面对他了。
好在,马有德好像也不和我联系了。
整整一周,马有德没有给我发任何消息,周末也没有他的任何“擅自作主”的安排。虽然我们在手机上聊得不多,但是以他主动找话题,以及约定见面时间的场景还是有的。
现在就像是我和他中的一人彻底失踪了,我逐渐分辨不出,是他开始主动疏离我了,还是我开始不再理会他;或者同时。
我想,会不会是吴安宁跟他说了些什么,或是他自己察觉出来了。可越想越不可能,真如果被他知道了,一定不是不打招呼地断绝联系这么简单。
总之,在与他的关系中,我一直处于被动,现在这个状态,我更是被动到了某个极端。假使我现在若无其事地和他打招呼,而他确实也知道了我和吴安宁的事情,那么我该是一个多么虚伪又无情的人。
可是,我还是在第二周的周二晚上,忍不住给他发去了一条微信,问他这几天怎么样。
等了一整个晚上,没有任何回信。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放下了,回到和他重逢前的日子,对我来说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周六的上午,我刚刚从超市买回来一袋食物,正准备开自己小公寓的门时,手机响了。
是吴安宁的电话。
我把门迅速打开,把购物袋往地上轻轻一放,走到桌边喝了一整杯的水,然后滑开了手机接听。我没说话,等着对方先开口。
“在听吗?”
“在的,刚刚买了东西回来。”
“问你一个问题,你直接回答我就行。”
“问吧。”
“如果我和你在一起,你愿意吗?”
长时间的耳鸣,我怀疑有一家飞机正从脑袋上方飞过。
“我……我……”
“直接说出来没关系的,我都可以接受。”
“你是马有德的女朋友。”
“我问的是你愿不愿意。”
“这不是愿不愿意的事情,是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好,我知道了,谢谢。”
长时间的沉默,除了我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到。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还在手机前。
“我的事情已经讲完了。”吴安宁突然发声,“你来看看马有德吧。”
“他怎么了?”
“在医院躺着,周二进来的,已经没有大问题了。”
“怎……怎么会这样?”
“和人打架了。”
吴安宁的声音冷静地仿佛挪威峡谷里的寒风。
“打架?为什么?”
“打架”这个字眼似乎已经离开我的生活太久,我怀疑自己正要去的是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方,那里有我从未见过的一切,包括可怕的一切。
“好像是他的钱被骗了吧,他的事情我一直搞不清楚,他也不和我细说。他现在什么反应都没有,就跟一枝枯木一样。”
“就跟一枝枯木一样”,我突然想起高中毕业照上马有德那接近于无的空洞眼神。
“是他叫我去的吗?”我深知这个问题必须问清楚。
“没有,是我想让你来。”
我问了医院地址,便用滴滴叫了一辆车过去了。
在医院的附近,我看到一家水果店,也不知道该买什么,但是店主似乎很懂行地替我挑了很多水果,包扎成一个五彩缤纷的篮子。这架势,是生怕病人忘记是谁送的吧。
我叫店主把篮子上面过于滑稽的花给去掉,便提着一篮水果走进了医院。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出来接我的吴安宁,她的样子有些憔悴,眼窝就跟陷进了黑色的流沙一样,虽然她好像抹了一点口红,可依然掩盖不住整张脸的无力感。
我站在病房门口,没有进去。
“他在最里面那张床。”
我顺着吴安宁的手指看去,这间有3张床的病房,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身上绑满纱布的人,腿也被一根绳子吊着,应该是打了石膏。马有德身躯过于巨大,使得他好像要从床上溢出来了。
我再仔细得看了一下,马有德的头上也包着纱布,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能看到东西。
“他现在在睡觉。”吴安宁望着我说道,“每天都在打止痛,太疼了,得亏他有一副好身子。”
“伤了哪里?”
“你应该问哪里没伤。”吴安宁连笑都显得那么无力,“腿被打折了,背上挨了三刀,腹部也有一刀,脑袋被酒瓶砸了个遍。”
“报警了吗?”
“你觉得能报警吗?”
吴安宁声音有些哽咽,“是他自己提着刀去找他们报复的,我拦都拦不住,整个人就像被火烧过一遍似的,他那个眼神就连死神看了也会胆战心惊吧。我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他。”
“是什么人?他想报复的。”
“应该是他之前的生意伙伴。他那天回到家,就像雷公放雷一样咆哮,满嘴的脏话,背叛啊,陷阱啊,一大堆这样的词,我问什么他都只顾自己发泄,然后提着刀就走了。”
“应该是被一起做生意的人背叛了,骗走了钱吧,没想到会是这样。”
其实我的内心是: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
“这家伙,多少应该计划一下再去报复啊,一个人打那么多人,带着一瓶硫酸也比刀管用啊。结果把自己搞成这样,要不是他还有力气给我打电话,他死在死胡同里都没人知道!”
吴安宁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她低着头,缩着双肩,有种企求安慰的姿态。
“他就没想过我吗?逞了能,送了半条命,还不是要我给他擦屁股。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问什么也不反应,是把我当作什么了!我也要去工作的啊!”
她的肩头开始颤抖,有几根头发混进了她的嘴里,眼睛周围泛起了一层白雾。
我知道她在渴望拥抱。
可我静静地站在她身前,就像一个不动声色的“情绪吸收器”,把她的愤懑和委屈全部接收,然后转化成最为平静的空气,仅此而已。
一阵子后,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擦干净泪水和鼻涕,恢复到冷静的状态。
“我去把他叫醒吧,兴许他愿意和你说话。”
我拉住了吴安宁。
“不用了,让他睡吧,醒来并不会帮到他多少。”
吴安宁点点头。
“这是我买的水果,我不知道他现在还能不能吃。”我把水果篮递给吴安宁,她提着篮子的样子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提着外卖一样。
“等他醒了,跟他说我来过了。你们有任何想要帮助的,就打电话给我,任何都行。”
说完,我掏出手机,在支付宝上给吴安宁转了6000元钱,这是我这几个月工资剩下的全部的钱。
她沉默着,我知道她真的需要,可是说不出口。
我最后看了一眼马有德,他和纱布一起躺在狭小的床位上,不知道现在醒着还是在梦里,也许对他来说,这没有区别。
他会不会把名字改回“马德”?我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奇怪的想法,但无论怎样,这都不是我应该主动去过问的事情。
“我走了。你照顾好他。”
“等会儿!”
吴安宁叫住了我,她的眼睛变得有些闪躲,手里紧捏着刚刚确认收款的超大屏手机。
“我等他出院后,就会离开这里。”
我抿着嘴点头,“准备去哪里?”
“还不确定,哪里都一样吧,但是得离开这里。”
“嗯。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
我转身走了,医院的楼道似乎无比得长,我走了很久才走到电梯处。
出了医院,我顺着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路一直往前走,不想现在就回去,干脆就这么走着。要到哪里,何时停止,我心里没有任何预期,反正一直走下去总有那么一刻会明白过来的。
右手边是一幢幢豆腐块一般的建筑,每个建筑上都打满了蜂窝一般的窗口,窗子的背后是不是有人正在眺望,他们眺望着什么呢?
是在眺望我左手边喧闹的车道吗?就像看着忙碌的,赶在下雨前急忙搬家的蚂蚁一样。或是把自己的眼睛当成单反的镜头,加长曝光时间,缩小光圈,拍出车水马龙的流动感。
是在眺望街对面的建筑吗?比起这边的大型公共建筑,那边似乎更像是生活区,整条街都是大红大绿招牌的菜馆和透明橱窗的衣服店。
再远一点,是一片绿色外皮的住宅楼,这个点大家应该都在家里享受周末吧,睡个午觉,或者捧着iPad看完上周攒下的综艺和电视剧。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一条胡同里面,一个大爷正推着装满碎玻璃的三轮车迎面走来,他的脸被涨的通红,八成刚才发过不小的火。一群年轻人正骑着摩拜,有说有笑地从我的身后穿过,我让到一边,好让他们的欢笑不至于被什么堵住。
继续往前走。出了胡同是另一条街道,路两旁全是高大厚重的国槐,原本有些刺眼的阳光,在这条街道变得苟延残喘起来。街两边的店铺几乎都是装修得跟百年老店一样,可是一看店名就立马露馅。
在街道的拐角处,正是我迎面走去的地方,有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们手里拿着传单,坐在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自己的电动车上,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
可能是我注视他们的时间过长,我一靠近他们,他们一下子就把我围了起来。
“帅哥,看房吗?”
“xx景园,四环新开的小区,离地铁站200米,目前全北京最低价。”
“现在买,还送……”
他们跟要采蜜的蜜蜂似的,绕着我嗡嗡地叫,恨不得把所有信息灌进我的脑子,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像是给贴上去的笑容。
“在北京的哪个位置?”
我的问题就像给他们吃了兴奋剂,其中一个看上去明显业务最熟练的马上摊出一张传单。
“就在北四环奥体附近,你看,就是这里。现在这种环境的小区已经越来越少了,你也知道北京现在......”
这个推销员非常专业地介绍着手里的这套房源,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是华尔街的金融分析师。他的表情十分镇定,完全压制住了一开始的兴奋。
“你对北京这么熟?”我听完他的演讲后,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敬意。
就在刚刚,他把北京的土地规划,交通规划,经济规划,甚至是国家金融、教育、社会保障等规划以一种简练却不失重点地方式讲了出来,最终落地点就是现在买房的重要性和买他介绍的这套房的必要性。叹为观止。
“那当然,我们做这一行的,必须得熟悉啊。”
另一个推销员说道,他总是乐呵呵的,估计他的脸天生就是这样。
我问他们分别是哪里人。
一个东北的,一个河北的,一个山西的。
“你们自己不买吗?”
他们哈哈大笑,“我们哪买得起!”
我留了联系方式,至少不能让他们一无所获。
我走的时候,他们亲切地好像我已经成了他们的一份子,那种微笑,似乎是我每天都会遇到的。
我突然想起马有德从地铁里挤出来时,他露出的那个微笑。就像刚睡醒见到窗外第一缕阳光。我怕是永远也忘不掉了吧。
我不禁吸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往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走去。
(全篇完。)
#Saying:
如果你读完了,并且还想和我聊两句,可以加我的微信:xuziyang0214.
年纪不小了,想认识一些真正热爱小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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