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太阳从鲜艳的蓝色印花窗帘缝隙间照进来。这个房间看上去是个如此明亮的小地方，我一看见它就精神振奋起来。外表对于青年人是有强烈的影响的。我想，对于我来说，生活中一个比较美好的时期正在开始。
我起身了，细心地穿着衣服；不得不穿得朴素——因为我没有一件衣服是很上档次的——可是我却天生酷爱清洁。不修边幅，不顾自己给人家留下什么印象，这些都不是我的习惯；相反，我一直希望：尽可能使自己显得好看些，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可能使自己讨人喜欢。不管怎样，我还是把头发吹得很有型，穿上白衬衣，羊毛衫，和黑皮鞋——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我把这卧房的窗户打开，注意让梳妆台上我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就鼓起勇气下楼去了。
来到大厅。我在那儿停了一会儿，随便看看墙上的几幅画。有一幅画的是一个穿胸甲的严峻的男子，还有一幅画的是一位敷发粉、挂珍珠项链的外国贵妇人。我正仔细瞧着那幅画，旁边的一个房门突然被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粉红色棉睡衣的年轻少女，她睡眼蒙松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就愣在了那里。我刚想着要怎样跟她打招呼才好，毕竟我是新来的人，而那个少女愣了几秒钟之后竟然又转身返回了她的房间。临关门时，那双小心翼翼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看。
那少女看起来最多十四五岁，她看我时的眼睛，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我在哪里看到过这双眼睛似的。但是这绝对不可能。
我转过头，把目光望向门外。此时，外面的天气很好，朝阳宁静地照耀着已经发黄的树丛。我从大厅来到门外的草坪上，抬起头来，观察一下这棟别墅的正面。它有三层高，体积可观，建筑相对古老；顶上的一圈雉堞墙给它增添了画意。
我还在享受着这恬静的景色和舒适的新鲜空气，还在观察这栋别墅的宏大的灰色正面，王奶奶却和刚才我看到的那个少女一起在门口出现了。
「怎么孩子！已经出来了？」她说，「我看你是个早起的人。」王奶奶说着慢慢向我走来，少女紧贴在她身后也跟了过来。
「睡了一晚，我还不晓得这里是什么样子呢。」我有些腼腆地说。
「那现在，你觉得桑菲尔怎么样？」她问。我告诉她说，我非常喜欢。
「是啊，」她说，「它是个美丽的地方，可是我担心它会变得乱七八糟，除非安米如小姐想到要来这儿久住；或者，至少要常来。大房子和好庭园都需要业主在场。」
「这儿的主人只有她自己吗？她的丈夫呢？」说着，我瞄了少女一眼，怕自己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而那个少女的眼睛始终在我身上上下打量，好像对于我这样一个外来者感到很新鲜似的。
「小蝶——」大厅门口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挥着胳膊冲少女喊道。少女应声转身就走。王奶奶在她转身离开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上课啊孩子。」
看着少女进了大厅，王奶奶才转身接着对我说：
「奥……对了，我还没有给你讲一下你所需要的工作呢。你请跟我来——」王奶奶也把我引到客厅，然后进了一个门口贴着饭厅字样的房间，那是间富丽堂皇的大屋子，有紫色的椅子和帷幔，一条土耳其地毯，镶着胡桃木嵌板的墙，还有一个由高贵凹凸花边装饰着的高高的天花板。餐具柜上有几只精致的紫色晶石花瓶，王奶奶顺手拿起旁边的鸡毛掸子给花瓶掸灰。
「多美的房间啊！」我向四周看看，叫了起来；因为以前我连比它差一半的华丽房间都还从来没见过。
「是啊；这是饭厅。我刚把窗户打开，让它稍微透透空气，见见太阳；难得有人住的房间里，样样东西都是那么潮湿：那边的休憩室简直就像地窖一样。」
她指着一个和窗子同样式样的大拱门，门上也和窗上一样，挂着用泰尔红紫染的帘子，帘子由绳环系住。我跨过两个宽阔的梯级走到拱门跟前，朝里边望望，我想我真是瞥见了仙境，门里面的景物，在我初见世面的眼睛看来是那么的辉煌。然而，这不过是一间十分漂亮的休憩室而已，休憩室里面还有一间小客厅，两间屋子都铺着白地毯，地毯上似乎放着一个个色泽鲜明的花环；两间屋子的天花板都有白色葡萄和葡萄叶蔓的雪白凹凸花边，下面放着紫红的卧榻和软凳。
「你把这些屋子收拾得多么整洁啊，王奶奶！」我说，「没有一点灰尘；要不是感到这儿空气冷的话，别人真会以为这里每天都有人住着呢。」
「咳，小伙子，小姐虽然不大上这儿来，但是来的时候，总是很突然，出人意料。我看得出来，她看到样样东西都包起来，等她来的时候才手忙脚乱地整理，她就会恼火。我想最好把房间收拾得随时可以让她来住。」
「那安米如老板是一个苛求的、爱挑剔的人么？」
「不完全是这样；她只是有独特的爱好和习惯，她希望把一切都安排得符合她的爱好和习惯。就比如让你来这里的墙上画画，我想很多人是不理解的。」
「你喜欢她吗？一般人都喜欢她吗？」
「啊，喜欢的；小姐的祖上在这儿是一向受到敬重的。这儿周围一带，只要你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差不多全部田地都是从古以来就属于他们家的。」
「奥，她们家原来是地主吗？」
「地主倒不是。她的祖上是当时社会比较权重的人，一世世传到了现在。安米如小姐的父亲过世的早，她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英国人。唉，可怜呐，她母亲给她操办完婚事以后留下了一笔财产就去英国了，好像不再回来。到了安米如小姐这一代，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咯。」
「她没有孩子吗？」
「奥，有的，刚才你见到的那个小蝶，就是她女儿。」
我还想问问她女儿为什么没有去学校读书。但王奶奶已经转身走了。我随她走出饭厅，跟着她在其他房间和楼层参观着。
「你们这栋别墅里一共住了多少人呢？」
「恩，差不多二十个人吧。小姐手底下有很多产业，她最专注的却是做服装。她的服装很特别，有一部分款式需要人工在衣服上刺绣。所以，这里住了十几个专门给服装做刺绣的女工。」
「女工们睡在这些屋子里吗？」我问。
「不；他们住在后面的一排小屋子里；谁也没在这儿睡过，」王奶奶说着，转身向别处走去。
我轻轻地向前走着，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样寂静的一个走廊里，竟然会听到刺耳的笑声。这是一种奇怪的笑声：清楚、呆板，而且悲伤。我停下脚步。笑声也停了，但是只停了一会儿。它又开始了，而且比以前更响；因为最初虽然清楚，却还很低。它变成了很响的一阵，似乎要在每个孤寂的房间里激起回声；不过，它只是从一个房间里传出来，而且我还指得出是从哪个房间里来的。
「王奶奶！」我叫道，「你听见那大笑声吗？是谁啊？」
「很可能是胡先生，」她回答说，「小姐的丈夫，在这个房间。」
「你听见了吗？」我又问。
「听见了，清清楚楚。我常常听见他这样笑——他的这里，」王奶奶指了指她自己的脑袋，「有些问题，并且又偏瘫了，每天在房子里没有出来过。」
我被那个笑声吓呆了，完全忘记了其他事情。因为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悲惨、最不可思议的笑声。当时正是中午，这古怪的笑声并没有鬼魂出现的气氛伴随着，情景和季节也不大会引起恐惧，要不是这样的话，我真会迷信地害怕起来。
参观完整栋别墅，我想先从外墙开始画起。毕竟天气越往后推迟会越冷。
我跟王奶奶沟通了要画的位置以及内容，得到她的肯定之后，便开始投入工作了。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会一连画上四五个小时而不休息。沉浸在新的创作之中的乐趣让我对这份工作乐此不疲。有些较高的地方，我需要爬上脚手架上到高处，而且来回移动。王奶奶问我是否需要一个帮手，我告诉她不需要。我觉得任何艺术上的创作都是一个人的事情，你需要完全的心无旁贷，才能彻底投入进去那个美妙的世界。
休息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别墅的庭园里散步，我走到大门跟前，朝门外顺着公路看望；或者走上三道楼梯，推开顶楼的活门，来到铅板屋顶上，远远地眺望着僻静的田野和小山，望着朦胧的天际，以寻求更好的灵感。
我很会幻想。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听任我的心随着欢乐或伤感的运动起伏，这种情绪的运动既在烦恼中使它膨胀，又用生命力来使它扩展；最最美好的是，听任我内在的耳朵倾听一个无穷无尽的故事——这是个由我的想象不断创造和叙述出来的故事，我所祈求而在我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的插曲、生活、激情和情感，使这个故事变得生动有趣。很多作家会把这种幻想写成小说，而我，会把这些幻想画成一幅幅自己想要的画。
有时回到大厅经过走廊的时候，我并不是不常听到胡先生的笑声：同样的一阵大笑，同样的低沉和缓慢的哈！哈！这在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曾经使我毛骨悚然。我还听到他那古怪的嘟囔，那比他的笑声更怪。有些日子，他十分安静；可是还有些日子，我却没法解释他发出来的声音。有时候我偶然看见他，那时他的房门没关，他端坐在轮椅上，面貌严峻，痴呆，眼神呆滞地看着某一个方向，我觉得他能有五十岁。
桑菲尔有专门的两个女工，照顾着胡先生的饮食起居。她们年龄都在四十岁左右，都穿着统一的制服。有时候我会简单地跟她们聊一两句，但我觉得她们并不善于描绘或叙述，往往作出枯燥和混乱的回答，好像是阻止而不是鼓励人家发问。
而关于雇主的女儿小蝶，我也了解到，她才十五岁。王奶奶说她品性不好，迫不得已才让她辍学，在家里请了专门的家庭教师让她学习。
小蝶不常出门，我只见过她几次。每一次见她，她都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当我一旦把目光送到她的脸上，她马上就移开了眼睛。有一次来了一个送快递的，她奔向门口去取快递，回来的时候路过我身边，停下来看我画画。我随便问她:"小蝶，你全名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她回了这样一句话，就又跑回了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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