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力穷
杂乱的马蹄声、脚步声混作一团,听得人心烦意乱。八月的天气尚算凉爽,一行披头散发,丢盔卸甲的溃兵却浑身是汗。有的领先不少,心有余悸的回头看过一眼,便又被树影鸦声吓得奋起余力朝林间深处狂奔,嘴里喊着“来了,又追上来了。”
或者“分开跑啊,别聚在一起。”
落后的已经跑得脱力,或者勉力维持,或者干脆放弃,扑通跪倒,大喊“愿降”,又或者直接惊厥,毙于山林之间。
溃兵们照着日头升起的方向遁逃,隔了一个时辰又换个认为正确的方向,群龙无首,只是各凭本能。终于夕阳西下,溃兵们没在听到马蹄声。有的大着胆子向后看去,并没有发现追兵的踪影,这才放下心来。坐到地上大口的喘息着。
溃兵渐次汇聚起来。两个年长的被临时推做首领,一个领人去捕猎,一个领人去哨戒。剩余几个带伤的,去打水、拾柴,准备土灶。
林间光线转为清冷,一轮明月在婆娑树影中望着地上的几堆篝火。它们将熟睡的溃兵围在中间,随着阵阵秋风舞动。
一阵紧促的鸟鸣,暗夜中几个人影牵马靠近了东侧的篝火。
嗖!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将一个值哨的溃兵射杀,但他本能的呼喊,惊醒了篝火间的溃兵们。他们立刻起身,辨明方向,未作抵抗便往西侧逃去。
“跪地不杀。”几句带着口音的女真土话传来。
再次响起的马蹄声,它是那样的整齐有序,这彻底击垮了溃兵们。一个两个,逐个放弃逃命,转身跪倒投降。他们实在太疲惫,求饶话也懒得说了。想活命的痛哭流涕,有骨气的一言不发。
“哪个是头领?”一个骑着骏马的女真人喊道,他头上戴着可笑的裘皮帽。那是相当故旧的样式,在契丹人还统治北洲的时候,就有这种裘皮帽,是契丹仆佣部族首领的经典装束之一。
溃兵们没人应声。
“哪个,哪个是头领?”那裘皮帽又用契丹话喊了一遍。
溃兵们还是没人应声。
“啊。”一个溃兵被那女真人一刀了结。
“哪个是头领?”
溃兵们见多了生死一瞬,尤其是最近几天,他们一时间是有些麻木的。
“呃——”另一个溃兵被那女真人斩得身首异处。
“哪个是头领?”
“我是!”一个须发半白的老溃兵慢慢的站了起来,他身上什么兵器都没有。之前打猎用的软弓还放在篝火边。
“过来。”那女真人回到马上,往篝火那边走去。
老溃兵以为自己会死,却没想到是这般安排。只得一脚深,一脚浅的往那女真人走去。他在捕猎时扭到了脚,此时已经肿的厉害。
带着裘皮帽的女真人,冷冷的看着一瘸一拐的老溃兵,相距三步时,便抬手止住对方。用契丹话问道:“你是皮室军的吗?”
“是。”
“叫什么?”
“图巴夷里衍。”
“多大年纪?”
“狗儿年生,四十或者四十一吧。”
“你们这伙多少人?”
“日出时有二十多个,睡下时还有十九个。”
“节帅是谁?”
“晋王。”
“主将是哪个?”
“皮室军左都部署萧惟昌。”
“因何与主将失散?”
“被打败了。弟兄们不辨方向,雨中也瞧不清旗号。”
“知道这是哪里吗?”
“不知道。”
“自己领了绳索,去和剩下的人捆到一起。”
“是。”
“你要是不掉队,我就保你一命。”那女真人笑道,看了看老溃兵的伤脚。
“是。”
次日一早。七个女真骑士,押解着十几个契丹遗贵复国之军的溃兵,于树林间蜿蜒前行,溃兵们人数虽多,却亦无斗志,加上各自捆缚一手一脚,便如羊群般温顺。随着女真人的呼喝和斥骂,他们或快或慢的走向日出的方向。
随着旅程的继续,他们还遇到了好几支同样的队伍。女真人们似乎并无兴趣合兵,只是各自打了招呼,便就分头齐进。
有一天,女真人下令转向东北。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图巴夷里衍已经记不清,他的脚应该彻底瘸了,整个人也迷迷糊糊的,每天的吃喝太少了,女真人还不断的催着赶路。
终于,他坚持不住了,一头栽倒在了路边。整个队伍也歪歪斜斜起来。
那戴裘皮帽的女真人骑马赶了过来,看了一眼随从说道:“用水泼醒,继续赶路。”
他随后又看着队伍里的其他人吼道:“给我听好了。就是死,也要赶到河边再死。”
没有人应他的话,几个女真人舞着马鞭往来喝骂,所有的溃兵只是静静的等着前面的人开拔,一言不发。
图巴夷里衍没有醒来,戴裘皮帽的女真人也不打算耽搁时间埋葬他,只是由着溃兵们拖着他的尸身,而他则前后驰骋催着队伍往河边赶。
日落前,溃兵们听到了水流声,越来越响,不像是林间的溪流。本来无精打采的他们,突然又带了三分生气,渡河的时候——应该会解掉绳索。
望见河边的营帐和哨骑后,他们的生气曾为之一滞,但又极快的恢复了。他们见到了熟悉的旗帜。虽然不识字,但大部分溃兵认得出来那面最高的旗帜,是契丹宗室亲王才有的,更不用说旁边还有一个华丽的大氅。溃兵们窃窃私语起来。
女真人仿佛并不介意,他们也各自说着什么。那为首的驰马叫营,对了印信而入。在溃兵们忐忑的等待中,与一个少年贵人一同出营,驰马而来。
“孤是晋王之子耶律述德。你们的新统领,愿意从军杀贼的随我入营。”
没有人拒绝。
嗡嗡扰扰的议论声和感恩戴德的赞美声层出不穷,在耶律述德的注视下,十五名原皮室军溃兵一一进入营垒。
“这是一千六百文宋钞。城南伯收好。”耶律述德将几张宋钞交给了那女真头领。
“小王爷爽快。那个尸首其实可以不算的。”带裘皮帽的女真人颇有些不好意思。
“不。我们是好朋友。不能让好朋友吃亏。”耶律述德说道。
送走了女真人,耶律述德回到帐中,才对左右说道:“让撒把宁来。”
左右对视一眼,方同时应声:“是。”
不一会,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走进帐中,向耶律述德行礼道:“臣图巴撒把宁见过王爷。”
“心里还怨孤吗?”
“不敢。方才是臣糊涂,险些坏了王爷大计。”图巴撒把宁叩首说道。
“你知道轻重,孤很欣慰。方才的事,孤不怪你。这是人子所当为,孤亦如是。只是如今势弱力穷,不得不合纵诸夷。你受委屈了。”
“臣不敢当。”图巴撒把宁再叩首道,“王爷忍辱负重,小臣自当竭力报效。”
“终有复仇之日。权且忍耐。”耶律述德仿佛也在说服自己,“权且忍耐。”
“是。”
“好生将老大人安葬。三日内你不需来帐前听差。”
“是。谢王爷恩典。”
“若是不想埋骨他乡,便让老大人一同随船南下,回保州去安葬。高丽人从神龙湾可以直入鸭渌江,到时定能从容补给,保州总归守得成。”
图巴撒把宁叩首不语。
哗啦啦
哗啦
哗啦啦
行走在残垣断壁、碎石瓦砾的城头,阔里牙的脚下断断续续的传出碎石翻滚的声音。兰州城于昨日告破,阔里牙并没有急于进城,反倒是下令中军去四周县城将首绅富户带到兰州,今日才一同来“观礼”。
从城头上往城内看过去,夏军正驱使着俘虏清理着城内的死尸。这次兰州抵抗的很激烈,即便已经知道外无援军,城内又兵力孱弱,但还是坚持到了昨日。城内饿殍遍地,而守军竟然忍住没有吃人。瘦骨嶙峋的知州孙信抱印坠城自尽,遗书令守将投降。城头上的尸体已经清理完毕,俱都抛入城外填了护城壕——原本引来的河水早被李克桢排掉,此时从城内一车车运出的尸体,也将城南的护城壕填平,甚至越垒越高。
阔里牙抚摸着斑驳的城墙,探身往城外瞧了一眼,那尸山不算小,最高处已经快到箭孔了。
“往城西再填。这便等乡贤们来了,烧给他们看。听说兰州亦是菩萨乘名城,说不准会有舍利子嘞。便让他们每个人都分分,留个念想。”阔里牙戏谑的说道。
“是,右帅。”
“苏哈特那里可有回信?”
“尚不曾。”
“再探。”
“是。”一个亲兵领命而去。
“城里空了不少房子,让汉人都换到城南区住。将士们轮流住在城北。”
“是。”
城头尚有几门火炮,之前兵士们嫌弃太重,没有挪动。阔里牙见了便让拖去熔掉,都总管司的钱粮主簿来问如何处置,阔里牙想了想说道:“给军纪最好的那一营,留作赏钱。”
阔里牙城头上看过,便回转营中,正准备让参议们商议东进渭水的方略,中军却来报马赫德来拜会。
马赫德那日唐徕渠畔中了一发流失,穿颈而过,神奇的是人竟然活了下来。人人都说马赫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阔里牙也觉得颇为神奇,因此一直把马赫德带在中军将养气力。
“末将佘安邦,见过右帅。”马赫德的声音嘶哑,仿佛花甲之年,与之前判若两人。
“佘讨虏快请起。”阔里牙虚扶一下,马赫德应声而起。
“佘讨虏可是要请兵去马衔山?”
“右帅英明。末将正是要讨一桩先锋,去夺那秦、巩二州。”
“将军不说,某也正有此意。”阔里牙安抚一句,“不过事有先后。前日某已派纪克虏前往熙州,若是能扫平河湟,大军便无后顾之忧。到时将军便非做先锋不可了。”
“右帅画略精明,末将叹服。”
河州,炳灵寺。
寺庙中的偏殿中。
“阿爹。如今党项势强而汉人弱,西军克名城,擒强军,东军陇右不能守,安西府据说也危在旦夕。此时族中子弟若是卷入,必然吃亏。想那汉人亦不是党项对手,何况我等河外七部。且那汉人,惯以异类视我,不若党项亲切。为今两虎相争,吐蕃诸部皆隔岸观火,我等贸然出兵,恐怕族中妇孺有难。”一身厚重棉袍的年轻人说道。
“不必多言。汉家自有制度,赏罚分明。三百年来,或有一时委屈,其后必能伸张。今日出兵,正是为你将来领袖河外交得投名状。党项虽强,却未必会盯着我等。今次七部一起出兵,便是你的良机。要学着交结勇士,体察人情。莫要以为河外节度便是你生就的。”
“是。可是家中……”
“家中自有你弟弟们照料。况且吐蕃诸部也各有仇怨,等闲无暇东顾。只怕此时已经彼此打个痛快,如何须得我父子操心?”
“便是如此。那兰州被围已久,且有大军环伺,实难堪相救。”
“兰州救不下,总救得下熙州。勇者力穷而气不馁。”
“阿爹说的是。”年轻人认真的想了想,点头说道。
两人不一会就从偏殿来到正殿,在住持的祝颂声中完成了祷告和法事。
“金刚菩萨【1】护佑,出兵大吉!”住持高声宣布道。
“出兵大吉!”河外节度使普侃铎大声说道。
“节度必胜!”
“节度必胜!”
“节度必胜!”
【1】即密宗三菩萨中象征力量的金刚手菩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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