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又想来谈谈艾丽丝·门罗,灵感来自于这两天正在读的她那本名叫《幸福过了头》的集子。
门罗的这本集子里,写满命运。各种悲惨灰败令人绝望的命运。集子封底的介绍里说,写这本书时,门罗正罹患癌症,她自己在经受疾病的无情摧残,理所当然地,通过写出命运无情无常的一面来表达内心对它的愤怒和惊悸,这样解释似乎非常自然而又和合乎逻辑。
她在开篇第一个故事《多维的世界》里便直面生死。一个名叫多丽的,十六岁丧母的女孩,出人意料地选择与母亲的同龄病友劳埃德闪电般地结婚,他们搬离人群,在地图上找到了一个叫迈尔德梅的小镇,穿越整个国家,过去定居。他们住在乡下,生育三个孩子,并悉心栽培,劳埃德除了在冰激凌厂的工作外,还做木工,懂园艺,拥有丰沛的幽默感,这是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直到有一天,在他们争执之后,多丽离家出走,到朋友家呆了一晚,就在那一晚,丈夫劳埃德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在警方后来的审讯中,他给出的理由是,我是为了免除他们悲惨的命运。
什么悲惨的命运?
他们会知道,他们的妈妈离家出走,抛弃了他们。悲惨的命运。
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个案件,但在门罗的笔下,却仍若细流,不紧不慢地,不动声色地,平静向前推进,她甚至一个渲染的词汇都不用,但也正是她的克制,却在无意中营造了更大的疼痛与恐惧。她写见到真相之后的多丽,双手紧紧捂住肚子,仿佛身体已被切碎,而她想要把它们拼回去。她写重创之后的多丽,有一段时间抓到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从泥巴,到杂草,纸,浴巾或者自己的衣服,她想把自己的哀号和脑子里的情形压下去。另一方面,凶手父亲劳埃德被陪审团裁定有精神病,犯罪型精神病,被关押在安全机构里。
多么悲切的命运。做为一个母亲,几乎不能够再坚持下去。故事推进到这里,似乎亦进入了绝境。是彻底放弃,还是苟延残喘地向前?
而门罗自有她的伟大与卓越之处,她笔锋一转,让多丽在与命运的搏斗中,后退一步。在接受心理干预的同时,多丽尝试去监禁中心探望劳埃德。从一开始的无法面对,到尝试着用信件沟通,简单地聊天。他们避开谈孩子的话题,就是普通的朋友,面对面坐下来。直到有一天,劳埃德在信里主动开口谈到事件和孩子。他告诉多丽,有天堂的存在,他知道孩子们还活着,因为他曾在另一个维度见到过他们。他们都长大一些,生活的很好。他请多丽相信他,他是清醒的,没有疯。他之所以能获此恩宠,有此常人没有的殊遇,仅仅是因为,他一天到晚在为孩子们的事情痛不欲生,受尽折磨。
这看似一个精神病人可笑的解释,却让一个濒死的母亲心里,生出了希望,有了活下去的根基和盼望,仿佛她与这个世界之间,与孩子们之间,又生出了联系,她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存活,孩子们仍然与她在一起。多丽在事故发生的两年之后,头一回,在心里有轻松之感。自这貌似荒诞不经的结论之下,我们亦不难看出艾丽丝·门罗向读者传达的对于生死和命运的又一重思索和追问,人生没有真正的绝境,如果你愿意向前,总有转弯处。或者,也可以这样理解,与其在悲伤剧痛中挣扎,不如选择接受和宽恕。还有什么比好好活下去重要呢?
读至如今,我也渐渐意识到,任何一门真正的艺术,书、画、写作及其他,它带给受众的应该是安静,是博大,是丰富,是思索,是对人性更深刻的了解,对社会与人生更大的包容和接受。我们个体的苦恼和疑惑,在阅读或者欣赏的过程中,得到了关注和劝解,这也许就是经典作品可以流芳百世、长久不衰的一个意义所在。艾丽丝·门罗的语言,精确,冷静,不动声色,她擅长描写人物内心,那些或幽暗或分裂或通达的部分,她揣测他们,叙述他们,讲出他们的故事,为他们代言。读门罗的作品,适合在午后,有光线的房间,面前放一杯茶,你躺着或者坐着都行,读完一篇故事,内心五味杂陈,抬起头来望向窗外,感觉仿佛看到了落满梅花的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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