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辟异端

佛与马相反，而佛恶分别，马泯差异，皆尚平等，则一辙也。佛与马如鼙鼓之相应也！马之实而物，佛之虚而鬼，上以马列之繁密，下则兴佛老之虚寂。马教一宽，则佛教复兴。正道之与异端如白黑之对立，战国则有儒墨之对垒，墨衰而佛继之，佛衰而马继之与儒对垒。孟子距杨墨，杨墨之言不息，孔子之道不著；程朱辟佛老，佛老之说不辟，儒家之教不尊；孰能黜马列以伸孔孟乎！

正道与异端自古对立，如君子小人互为消长，正道不能灭异端，异端不能灭正道，君子不能灭小人，小人不能灭君子。虽然，当使正道长，异端消，正道盛，异端衰，正道明，异端晦，则世治而化清，反之则世乱化浊。圣人所以扶阳抑阴，扶中夏，抑夷狄，保人类，驱猛兽。异端，亦君子所容，非必绝之也，当正道昌明之时，且助异端以升于正道。而当异端横行，正道陵替之时，则必辟异端以伸正道，君子之任，无容辞也！

正道异端自古对立，为调和之论者，乡愿也。助异端而攻正道者，小人也：扶正道而辟异端者，君子也；使正道昌明，异端安息者，圣贤也；使异端横行，正道陵替者，盗贼也；尊异端而欲灭正道者，夷狄禽兽也。

对异端亦有时势之异，正道昌明，异端息之时，无须辟异端，教化异端；正道与异端之势等齐，不相胜，亦不多辟异端，则修本以胜之。异端猖獗，凌驾于正道之上，则一要修本，二亦必严厉勤勤力辟异端。修本，使自身强大，有力辟异端，严厉勤辟异端，使异端不得侵入正道，为正道之防，息异端之害。

如文武周公之时，正道昌明，异端无由得进，教出于一，未闻辟异端。至东周礼崩乐坏，而异端始作，孔子周游列国，志复礼乐，异端有嘲讽孔子者，如沮溺，接舆，孔子未与之多辩，而曰：“鸟兽不与同群。”时异端尚未猖獗，故对异端较宽。而到战国时代，百家争鸣，异端蜂起，圣人之道衰，孟子辟许行，辟杨墨，就很严厉，斥其伪，斥其禽兽，多与告子辩论，斥告子之言祸仁义，异端猖獗，不得不严，非孔子浑厚而大，孟子锋利而狭也，当此是非混淆，正道不立之时，岂能故为宽容，不作辩驳，以博浑厚之名？佛教自东汉即入中国，而儒者未闻辟佛，以习佛者少，尚附于黄老，未足为吾道之患也，唐宋佛甚盛，儒门澹泊，门庭多为佛教所占，韩愈、宋初三先生、张横渠、程朱、二胡等儒者皆严厉辟佛，以辟佛为己任，韩愈《原道》欲“火其书，庐其居，人其人”，石介斥佛老为妖妄怪诞之教。二程以佛老为正道之蓁芜，辟之而后，而可入道。朱子以佛老败坏三纲五常，就是佛老极大罪名，《朱子语录》有一百多条辟佛，所编《近思录》，专列《异端》一章，为辟异端，辟佛老之言。张横渠先生之代表作《正蒙》就是为辟佛老，明圣学而作。胡明仲之《崇正辩》专为辟佛而著的一书，十余万言，自称：“《崇正辩》何为而作欤？辟佛之邪说也。”以“仲尼正则佛邪，佛邪则仲尼正，无两立之理”。层层条条以驳佛，岂好辩哉？惧异端之乱正道，不得已也。朱子以后佛衰，则辟佛者少，晚明，佛教又兴，东林领袖顾泾阳、高景逸起而师程朱以辟佛，明末三大儒王船山、黄宗羲、顾炎武皆辟佛，船山辟佛最严最多，吾观其书，屡见辟佛之言，判佛为古今大害。而船山辟佛，亦颇中肯，操其戈，入其室，入其垒．袭其辎，达到辟佛的最高水平。

或曰：佛教该灭。

余曰：灭亦极端，佛教相传数千年，有其存在之理，非肯定其合道理，此世之不能免者。正道之与异端，如白天与昼夜，树之与草，君子与小人，自古而恒相存，岂能灭哉！在于如何处置异端，使异端不为害而已。

君子辟异端，辟其道，不辟其人；辟其偏谬之说，非灭其道。辟其道，本也；辟其人，末也。人之惑于其道者也多，焉得胜辟？而人之惑，根于其道之偏，其道之偏不辟，惑之者相随，辟其道，其人自正，辟其人，而道犹昌也。辟其道，为学术之辩论；辟其人，则成政治战争之暴力，仁者辟其道，不辟其人，虽辟异端，而容异端之人，可教化其入正道，不能教化，亦不与之冲突。三武一宗之灭佛，辟其人也，不攻其本，徒增其怨，拆毁寺庙数千，还俗十万，而死后，旋又复之，盖如堵水，不可长久，终有溃者，水复泛滥猖獗也。

孟子距杨墨，曰：“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而孟子距墨尤多，墨氏为人而丧己，无本也，杨氏为我，犹有本，可推己及人。杨墨之间，孟子较恕于杨。今之自由主义如杨，马列主义如墨。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吾曰：逃马列必归于自由，逃自由必归于儒。归则受之矣，儒者与人之宽，何复苛责其前为自由主义乎？谓之以自由之身被儒家之衣而欺世，不亦甚乎？严之不许，是拒其归正道，而为异端者众，岂辟异端之意哉？辟其溺于异端者，勿苛求于归儒者。夫能归儒，其能进步，吾道之幸，正当嘉之，岂可拒之？今之与自由、马列辩者，如五十步笑百步，以矛攻盾，辟自由者多入马列，辟马列者多入自由，夫何足以辟哉！惟立儒者之中道，而二者可息矣。

辟异端，辟其意识形态，不辟其人，辟其意识形态，而使其达者能归儒也，辟其人，与人冲突，其人亦必终立于异端，以与吾道竞，多树敌耳。与道严，与人宽。严之而藩篱不越，宽之而川河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