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五期节目选取的物品,来自公元800年左右世界各地的宫廷,都是王室贵胄的私藏,平民无从得见。之所以制作这些物品,是要借此彰显统治者的权威。当然,它们也暗示着伴随权威而来的职责。
有句古话叫“高处不胜寒”——至少这是身居高位者希望留给我们的印象——无休止的工作,没有个人隐私,沉重的责任,等等。但人们也会反驳: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身居高位的好处更是显而易见的,要不怎么有那么多人想“更上一层楼”呢?
但如果享有特权的前提是接受眼前这片浮雕上的酷刑折磨,那么这种地位是否值得艳羡,恐怕大家都要再考虑考虑了。我甚至不忍直视这片浮雕的画面。大部分人都会设法避免疼痛,有“自虐”倾向在常人看来是不太正常的精神状态。但确实有一部分人相信,“自虐”是超出理性经验获取精神快感的途径。这样的理念不仅在历史上有,在21世纪的今天仍然存在着,令人不可思议。
玛雅宫廷浮雕,放血场景(公元8世纪早期),出土于墨西哥
这是一片石灰石浮雕,长方形,大小像一张小咖啡桌。浮雕上有两个人,站立着的男性举着燃烧的火把,火把下面跪着一名女性。两人都盛装打扮,头戴硕大而华丽的冠冕。这些听起来都还正常,但如果你仔细看这位女士的动作,那场景就相当恐怖了。她仰着头,伸出舌头,手中拿着的长绳穿过了她的舌头,而长绳上满是尖刺!
在我眼里,这样的场景简直无法想象。但对玛雅人来说,这个场景却极为重要。这是一项国王与王后共同完成的仪式,对于确保他们权力的合法性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性。这种仪式在王后的宫室举行,当然,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旁观。
伟大的玛雅文明在这块浮雕完工后不久便崩溃了,曾经繁荣的城市也成为废墟。当西班牙人在十六世纪初次踏足美洲大陆时,面对这些城市遗址瞠目结舌。之后的数百年间,探险家们在今天墨西哥南部与危地马拉的密林中陆续发现了数座大型城市废墟。早期的探险者之一,美国人约翰-劳埃德-斯蒂芬斯描述了他1839年的奇遇:
“藏身热带雨林深处的遗迹沉默而肃穆,像是一个文明的纪念碑。它们就这样矗立在那里,人们对它一无所知。能够解开这一切秘密的象形文字无人能解,我亦不敢妄加评论。”
感谢成功破译了玛雅象形文字的近代学者,那些曾让斯蒂芬斯困惑的字迹如今已得到了解读,它们是玛雅统治者的名字与故事。到了二十世纪,玛雅人不再被视为神话中消失的民族,而成为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族群。
玛雅帝国的疆域包括今天的洪都拉斯、危地马拉、伯利兹以及墨西哥南部。其中最早的一批城市修建于公元前五百年左右,稍早于雅典的帕台农神庙。这一文明延续了千年之久,大型城市的人口达数十万,城中心修建着金字塔、宫殿和纪念碑。
我们的浮雕来自亚斯奇兰城。公元六百年至公元八百年,即玛雅的后古典时期,亚斯奇兰成为重要的大型城市、地区性权力中心。亚斯奇兰的崛起源自刻写在浮雕顶部的名字——盾豹王。这位国王在75岁之时下令修建了一座建筑,庆祝自己执政六十周年。而这块石雕则来自一座似乎是献给王后造克夫人的神庙。
浮雕上的国王与王后都衣着华丽,他们的冠冕应是由玉石与贝壳制成,并用闪亮的绿色羽毛装饰。在国王头饰的上端,还能看到一个已经干瘪的头颅,那可能是之前的祭品。他在胸前佩戴着太阳神的装饰,穿着美洲豹皮制作的鞋子,膝盖处挂有玉板。他的妻子也佩戴着十分精美的项链与手镯。
这块浮雕是神庙里发现的三块浮雕之一,它们被嵌于不同的入口之上。它们表明,以刺绳割破王后的舌头并非只为了取血献祭,更是要造成剧痛,一种足以令王后出现幻觉的剧痛。对王后来说,承受这种痛苦体现了她的虔诚。她的痛苦召唤了这个国度的保护神,并令他们满意,从而保佑国王的统治。女性心理作家兼精神治疗师苏茜-奥巴赫博士认为:
“如果你给自己的身体制造出某种痛楚并承受下来,你会进入一种超脱的境界,虽然还谈不上极乐,但它让你感觉自己超越了平凡,你能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事。”
“这幅图画当然很可怖,但让我感兴趣的是,它将王后的痛苦表现得淋漓尽致。现代人倾向于掩藏自己的痛苦。人们拿自己承受痛苦的能力开玩笑,但极少将自己的痛苦表露出来。”
“我想这里面表现出的一些东西是能得到女性的共鸣的——她们为丈夫和孩子而甘心付出的东西——当然没有浮雕上那么夸张,男性很难理解这种感受。我就是这样理解这位王后的。”
第二块浮雕描绘了王后通过自我伤害而获得的结果。血不断滴进碗里,剧痛让她的意识变得模糊,她看到一条蟒蛇从血碗中爬出来,蛇嘴里又探出一位挥舞着长矛的勇士,他就是开创了亚斯奇兰王朝的祖先。仪式至此,盾豹王与自己的祖先建立了联系,也因此宣告了他统治的正当性。
对玛雅人来说,放血是一项古老的传统,每到重大时刻都要进行这个仪式,尤其是在宣告统治权的时候。当西班牙人在十六世纪登上美洲大陆时,玛雅文化早已湮灭,我们的浮雕也已问世800年,但西班牙人仍然目睹了类似的放血仪式,当年的一位天主教教士在报告中写道:
“他们用自己的鲜血献祭,在自己身上割出一道道伤口,以此作为某种标记。有的人会横着刺穿自己的舌头,在剧痛中将稻草从孔里穿过去。还有人切下自己的包皮,或者耳朵的一部分。”
浮雕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展示了女性在仪式中的重要作用。玛雅图像艺术专家弗吉尼亚-菲尔德告诉我们:
“大英博物馆这两块浮雕所展示的场景是玛雅历史的个例,王后参与这样的仪式是不同寻常的,在其他的玛雅城市我们从未发现这样的例子。造克夫人来自亚斯奇兰当地的一个贵族家庭,显然,她与国王的婚姻联合了两大家族的势力。”
盾豹王在位时间相当长,但在这对夫妇去世后几十年内,玛雅所有的大城市都陷入了混乱。其后的玛雅遗址上,战争的痕迹成为主流,而最后的城市大约废弃于公元900年。延续千年的统治体系瓦解了,曾生活过数百万人的土地也荒芜了。其原因仍是困扰我们的历史迷题。
环境因素是最常见的解释。有证据表明,当时曾发生过长期干旱,对于人口密集的城市,干旱导致的资源枯竭必然引发灾难性后果。但不论怎样,玛雅人并未灭绝,他们仍然在南美多处定居。在被西班牙人征服之时,当地仍有正常运作的玛雅族群。
今天的世界仍有超过六百万玛雅人,他们对自己传统的认同十分强烈。1994年,一个自称萨帕塔民族解放运动的组织向墨西哥政府宣战,他们的独立运动深深震动了现代墨西哥。一出萨帕塔当地的戏剧宣称:“我们进入了新‘玛雅时代’”。萨帕塔的玛雅人推倒了西班牙征服者的雕像,把它们砸成碎片。
今天的玛雅人正在通过回顾历史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努力重建玛雅文化传统,恢复古老的语言,让玛雅文明重回舞台中心。亚斯奇兰这座曾经“消失”的城市,一度只有乘坐小型飞机或走数百英里水路才能到达,如今已有便捷的通道。自1990年代以来,从最近的城镇出发只需要坐上一个小时的船就能到达亚斯奇兰,因此吸引了大批观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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