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园(十六)野心

作者: 少鬼无忧 | 来源:发表于2020-03-30 16:09 被阅读0次

    子鸢很别扭地任我替她上药,我替她的脸上药的时候,就看见她绷紧了手,替她的手上药的时候,又看见她绷紧了脚。

    涂到第二只手的时候,她开口了:“是郭少使。”

    我嗯了一声继续上药。她接着道:“许夫人让我诬告她不是处子之身。”

    “好主意,那你能拿到什么好处?”我不抬头都知道她又白了我一眼。

    “事成之后,调进玉泉宫。”

    “那你不帮她是对的,否则已经被灭口了。”我又想了一下,“你现在还活着,那就表明,许妃应该是换了别的策略,说不定是转而拉拢。也对,郭少使如果有问题,郑妃只是失察之责,但是如果能让她反咬一口,收益可就不同了。”

    这位郭少史本名叫郭映,韩国旧贵族,是郑妃举荐的。比元蘅晚半个月侍寝。当时听说这个消息,还暗笑这宫廷拉锯,连郑妃都不能免俗。

    虽然不熟,但我蛮喜欢她的,率真直爽,不是子鸢那种耿,也不是季丘那种傻,更不是羋灵放不下身段的清高,总之是直率的人里很招人喜欢的一种。

    不喜文却喜武,挑水劈柴略无惭色,在一群骄矜软弱的旧贵族里面,也算一股清流。

    郑夫人实在是很会用人,我想起陈姣月也是随她入宫的,我只在寿宴上观望了一眼,就知道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如今郭映也是。

    郑夫人是根据性情来选人,许夫人是根据利害来用人,当然是前者层次更高。

    “不过,你又是为什么要拒绝呢?”我问道,言下之意当然是她想不到被灭口的事情,“我可没发现你对郭映这么情深义重,宁肯一辈子呆在浣衣局也不肯害她。”

    她正色看我:“原来不害人就是情深义重,那这种机会我宁可不要。”

    我们五个人,只有子鸢最默默无闻,我想起小时候读《尉缭子》,我问爹爹,这个人这么有谋略,还做了秦国的太尉,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他有什么成绩啊,这是不是就叫做尸位素餐啊?

    爹爹说,虽然秦王对他很好,但他觉得秦王政是阴刻之人,不愿意为他效力,就离开了,即使后来被封为太尉,也不愿意再说一句话。

    我问,一辈子的抱负啊,真的甘心就这样默默无闻?

    爹爹摸着我的头。

    有的人不甘心,选择了以死相抗,或者妥协。但是,有的人甘愿,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接受这份苦果。为了原则去死的人,也许只是一时悲愤,能忍下一辈子的平淡寂寥,才是真正有原则。

    所以啊,风家监牢里,那些自尽的人,你可以去同情,但是不值得敬佩,他们只是既不能忍受违背原则,又不能忍受在监牢里度过一生。

    我抬眼看他,所以爹爹才下令,厚葬那些在牢里病死的人吗?

    是啊,你要记住,死是最容易的一件事,特别是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那些自己放弃生命的人,不值得你的眼泪。

    我知道,即使元蘅做到了夫人,即使许妃当上了皇后,即使我完成使命,我们所有的辉煌热闹,都比不过她现在的屈辱落寞。

    我们总是,把踩着别人的尸体上位,视为理所当然。但她不是。

    然而,在那个阳光微温的下午,我还记住了另一句话:原则,是比生命还奢侈的事情。要么死,要么忍。不能忍也不能死的人,没有原则。

    子鸢很好,但她还很年轻,有很多想要追求的东西。

    “所以,不是因为什么仁爱,也不是害怕被灭口,却放弃了仅此一次的机会,到底是淡泊名利呢,还是自甘平庸呢?”

    她不说话。

    我轻笑:“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前者,还是后者?”

    子鸢想起了一个绝妙的比喻:“如果你在袋子里,你的野心会就像锥子一样把袋子扎破。”

    “野心?我喜欢这个词。每个人都有野心,只是实现的方法不同,所以结果也不同。”

    这话虽然中肯,但是结合我的立场,还是让她有点生气:“你觉得你赢了吗?因为不择手段?”

    我笑:“这话可得公道一点,当初在马车上答应下来的,元蘅升到长使,栾瑾进了玉泉宫,阿姻和季丘进了蒹葭宫,对了,还有那个羋灵,你应该记得,今天她被陛下赐婚了,鸿胪寺主办。”

    我接着道:“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如果你觉得,你是因为那次大闹才进了浣衣局,那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应该清楚,即便我不设局,只要沾了'主战派'这三个字,你也不会有更好的去处。”

    “你说我不择手段,那么请问,在这个过程中,我到底牺牲了谁?”

    她被我问住了。

    我接着问:“你在意的,到底是'牺牲',还是‘手段’?”

    不等她回答我就继续道:“你说我野心勃勃,那我问你,你有野心吗?是像现在这样,待在浣衣局,夏天顶着太阳,冬天泡着冰水,一天一顿饭,脸上有鞭痕,手上是冻疮。其实还不止是冻疮,是那些木碱,那是最伤手的,我家里从来都是只用皂角。”

    她下意识瞟了一眼我的手。

    “你不用看我,我连刺绣都不做的。我手上唯一的茧是练字练出来的,大篆和小篆,每天轮着练,你呢?你现在还读书吗?怎么不说话?是我要求太高了?一个浣衣女,当然不会去读书。”

    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侮辱,处境的苦难也许还不算什么,但是彻底沦为一个浣衣女,是她绝对不能接受的。

    “我不会一辈子留在那里的。”她低声却坚定道。

    她的眼中有火焰,我却毫不留情地向她泼了一盆冷水:“你觉得,你有机会做到吗?你已经拒绝了许妃,侥幸躲过了灭口,怎么,等着哪天郑夫人或者孙夫人过来散步,对你一见如故,就大发慈悲地把你从浣衣局捞出来?”

    她气得全身发抖,却一个字也反驳不了,索性赌气道:“我不用你们施舍,我会自己挣出来。”

    “女中豪杰啊,怎么挣?别人一天洗八十件衣服,你洗一百件,这样可以做到浣衣局主管吗?”

    “还是你去找主管把诗三百从头背到尾,她就会特别赏识你,把你提拔起来?”

    我一字字道:“不会。”

    “你每天洗别人双倍的衣服,也不会有双份的饭菜,你要是卖弄你的才学,倒是有可能吃一顿鞭子。

    “你觉得你是什么人,纪家的大小姐?浣衣局的宫女?都不是,连俘虏都说的太好听了,你是奴隶。

    “栾瑾是宫女吗?元蘅是妃子吗?我是藏书阁主管吗?都不是,我们都是奴隶。因为齐国是战败国,所以我们都是奴隶。就像你说过的,我们本来是俘虏,秦国可以杀了我们,但是皇帝大发慈悲,没有杀我们,于是我们成为了奴隶。”

    “原则是什么?”我问她,“你去你家随便拎一个奴才起来,你问问他他有没有原则?他会说:原则?奴才没听说过,但是主子说有就有,主子说没有就没有。”

    她几乎被逼哭了,嘴唇咬得发白,眼眶都是红的。

    但是我知道她不服,我、栾瑾、元蘅,还有许许多多的旧贵族,我们都不服。

    “其实我们要的并不多,只是不甘,只是想被更好的对待,很过分吗?你想坚持原则,不愿意去诬告郭映,不应该吗?”

    她迷茫地看着我。

    “其实藏书阁是个很好的地方,最好的一点就在于,我是那里的主管。我在那里呆了将近一年,夏天的时候有屏风,冬天的时候有护膝和姜汤,全是我自己掏钱置办,我尊老敬贤,体恤下人,连咸阳宫的门卫都对我赞不绝口。”

    她眼中的不屑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几乎掩饰不住那份羡慕。

    “我在藏书阁上过一封奏表,得到了陛下的亲口称赞,之后又负责组织整理六国文字,功劳卓著。可即便这样,郑妃说我淡泊名利,许妃又怪我自甘平庸,郑妃还把我送给扶苏,对他说,这是一个有才德的人,不要轻慢。”

    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即便把我们放在相同的起点,这也是她难以企及的。

    “现在我只问你,想不想离开浣衣局,也许可以达到我现在的位置,或者,至少像藏书阁的下人一样,不受苛待。”

    她下定了决心:“帮我,我会报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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