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上大学那会,我变得有些暴躁,典型的看谁都不顺眼,像是一下子进入了更年期。
那时,我们宿舍四人的关系非常的微妙,既不熟络,也没有什么撕破脸的行为,就像一颗安静的手榴弹,只要谁一扯引线,轰的一声,就会炸的个天崩地裂。
烟,就是这根引线,而我,就是勇敢扯下这根引线的壮士。
“冯小风,你就不能不抽烟嘛?”
“想抽嘛。”我不以为意。
“要抽去外面抽,别搞得寝室跟中东战场一样,到处是烟。”
我是被最后那低声的两个字‘妈的’惹毛的,寝室里,就属他我最看不惯,一副圣母婊的模样。
我拍案而起,接着宿舍就上演了一场昏天暗地的打斗,不过结果是我输了,外人都这么认为。但我不承认输了,我只是气力稍逊,可要说气势,老子甩他好几条街。我抹了抹嘴角的冒出来的一点点血,便夺门而出。
(2)
长沙的十月向来是火热依旧,可这天晚上,一夜北风,吹得树叶呜啦呜啦的,吹得我的心拔凉拔凉的,我心里暗骂,TMD,连风都来嘲笑我。如果不是风无影无形,我真想把它抓过来揍一顿。想归想,可我的脚步径直走向靠近湘江边的一家健身房,啪的一声拿出五百块钱摆在柜台上,“办卡。”
第一次看见罗力的时候,我已经在健身房和宿舍之间来来回回绕了好几个圈子了,我不可能憋屈着回宿舍,只好左手摩挲一下右手,右手再摩挲一下左手,相互取取暖,继而朝前走去。
“帅哥,要不要进来吃点东西?”
一个女人叫住了我。
我定住脚步,瞅了瞅站在煤炉后面的她,个矮肤黑,身材略胖,五官徘徊在中下游水平,典型的要沉没在人群中的脸孔。不过我还是进去了,原因无他,我喜欢她脸上那憨厚的笑容。
我是第一次将憨厚这个词用在一个女人身上,因为她配。
店子不大,十平米左右,也不像其他店铺晚上还挂个彩灯招牌,我只看见一块脏兮兮的“罗氏粉店”的木质招牌立在门口。也难怪我来回走了这么多趟,我也没发现它的存在。
“吃什么码子了?”她问。
“这么晚,还卖粉?”我反问。
“还有一点剩下的。”她一边扯开煤炉的盖子,一边答道。
“那敢情是喊我进来清盘子的咯。”
“那……那倒不是,粉和码子都是今天的,保证新鲜。”她的脸上露出带有歉意的笑容。
不知为何,我觉得她的脸上只剩下笑这个表情了,但我喜欢这个感觉,一点也不做作,真的,我能看得出来全是发自肺腑。
我要了个牛肉粉,她又给我煎了个鸡蛋,说是送的,我只好再买瓶啤酒,吃了起来。一个人吃粉,并不奇怪,一个人喝酒,也不奇怪,怪就怪在,米粉配啤酒。为了打破这稍显怪异的气氛,我决定跟她聊聊天。
我问,“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守店,也不怕啊?”
她回,“怕什么,劫财的话,我婶婶吃过晚饭就把白天的赚的钱带回家了,没什么钱,至于劫色,我觉得只要不是黑灯瞎火,看不清我长什么样的话,我就不用担心。”
那一瞬间,我都差点把粉唆到了肺里。
“你还真逗。”我笑道。
“一般吧。”她回笑道。
“你除了下粉,还会做其他的么?”我问。
“当然,我们店还搭着卖点炒饭,你下次来吃呗,我手艺还可以。”
我觉得她还是有些商业头脑的,懂得如何拉回头客。我傻不拉几的点了点头,算是客套地回应一下,接着,便是沉默。
“帅哥,怎么称呼了?”她一边抹着一旁的桌子一边问道。
“冯小风,怎么?还想进一步认识认识啊?”我用着一股带有长沙米粉味道的调侃语气说道。
她大声笑了起来,用手勾了一下垂在耳边的发黄的头发,“如果你能看上我,那我觉得只能说明你瞎。”
“你这是侮辱顾客上帝啊。”
“哪敢,我是看你好像挺闷闷不乐的,所以……”
她话没说完又不说了,只是真诚地看着我,用那饱含着母爱的眼神看着我。
我猛地灌了一口酒,“没事,跟寝室里一傻逼打了一架,输了,没脸回去。”
“其实,我觉着吧,还是要跟同学搞好关系的了。放宽心一点,生活嘛,还是要笑着过比较好。”她突然显得有些扭捏地说道,眼里有一丝惶恐的光芒。
“你说教我啊?”
“哪敢,你看,我,你看,我去换个煤,你慢慢吃。”说完,她迅步走到煤炉边上,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一口烧了半锅水的大铝锅端起放在地上,然后利索地用火钳换好蜂窝煤。
我就这样盯着她看,一晃神,我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当年我读初中时,负责在校园里全方位罩着我的那个胖姐姐,那是个一甩胳膊肘就能抡倒一片男生的女汉子。
风停歇下来的时候,我喝得脸微微泛红,在车轱辘声中,我还能隐隐约约辨听到一些虫鸣。我站起身,付了钱,准备走。可刚走过木质招牌,又返回进了店里。
“小风同学,有东西忘了拿吗?”她朝我坐的地方瞅了瞅。
“不是,我就想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她咧着嘴笑了起来,我能看见那一口黄牙如同年代久远的鹅卵石镶嵌在她的嘴巴里,“我叫罗力。”
“萝莉?你早过了那个年纪吧。”
“张罗的罗,力气的力。”
我偏头一笑,“霸气。”
(3)
来年二月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雪,空气湿冷湿冷的,就像一只肮脏的手剥去你的外衣,然后穿过你的内衣,在你身上一下一下抚摸着,能把你冻得跟条狗似的,可狗身上还有毛了。
凡是悲剧,似乎都要以这样一种天气作为背景,不然难以引起别人的同情心。可这一次,我当了这个悲剧的男主角,莫名其妙,天崩地裂。我那爱的死去活来的女友跟人跑了,关键那男人长得比我还挫,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生生地把我的初恋给拐走了。
我那时是真悲痛啊。
我坐在湘江边上,寒风吹得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身边摆放着几个已经空了的啤酒瓶,手上还拿着一个,可我就是不走,我要让那个女人知道,我也是会为了她搞成这个鬼德行的。可那女人没能看到,看到我这副熊样的只有罗力。
她穿着一件一点也不合身的白色羽绒服,像个雪球一样,坐在我身边。
“男人哭什么哭吗?”
“谁哭了,风大。”
“那你干嘛喝这么多酒,还坐在江边,找死啊?”
“我就是想死嘛,你又没谈过恋爱,怎么会晓得我那个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友被别人抢走的心情。那是用刀子在割我的心啊。”
罗力愣了一下,然后一句振聋发聩的提问,让我顿时清醒了不少。
“你死过爹吗?”
“你什么意思?”我有些愤怒地看着她。
“没什么意思,我死过爹。那你死过娘吗?”
我的目光从愤怒变为惊骇。
“看来也没有啊,我死过。”
她一边接下我手中的啤酒瓶,一边接着说道,“我现在不照样也活的开开心心的,一个不爱你了的女朋友又算得了什么了,值得么?”
“不值得。”我竟然机械式的摇了摇头。
“那就好,来,给姐笑一个。”
“我哪笑得出来。”
“谁要你傻不拉几的大笑啊,你轻轻地笑一个嘛。”说完,她用手扯起我脸部的肌肉摆出一个微笑的姿势。
扯得我真是疼啊。
(4)
从那以后,我学习了一个最为朴素的比较法,一切的不顺意都要拿来跟死亡来比,如果没能比过,那就微微地笑一笑,实在笑不出来的时候,扯也给我扯出来。
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做乐观,一辈子顺风顺水的人是没有资格说教这个的,只有像罗力姐那样在苦难中磨出来的才能从心里绽放出那样的笑容,那样的乐观不矫情,不做作。
她是贵州黔南人,从小便生活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去趟县城来回要倒腾将近一天的时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所以当她说起时,我还有一丝惊讶。对于她的父母,我了解很少,几近于无,唯一知道的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父母便双双去世了,她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她说她爱笑的习惯承自于她奶奶,而非天生使然。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妪一肩挑起一个家的重任,风里来,雨里去,愣是把罗力给拉扯大了。她奶奶一脸的褶子,五官都快要陷到里面去了,可是那一脸的褶子并不是愁出来的,而是笑出来的。
她曾问她奶奶,苦不苦?她奶奶说,生活当然是苦的。她问,那为什么还老是爱笑了?她奶奶说,如果我都不笑的话,你和你爷爷又怎么办了?何况,爱笑的人是会有菩萨保佑的。
罗力说,从那时起,她就懂得了一个道理,苦难是用来纪念和自省的,而不是用来沉陷的,疼了的话还是要哭一哭的,可终日被痛苦裹着是过不好生活的,喜欢笑的人是会有菩萨保佑的。
这好运气就发生在她十七岁的时候,正是由于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回家的时候看中了她的笑容,就把她给带了出来,说是做服务员正好。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做服务员有多辛苦,反而会骄傲地跟我说,要知道在我老家那里,我这个年纪的人早就有小孩子了,就一辈子守着山沟沟不出来了,说起来,我好歹还是见识过世面的人了。
她说得高兴,我在一边听着也很高兴。
(5)
听到她离开的消息的时候,正值夏末,我过完暑假返校。那是一个傍晚,落日烧红了半边天空,粉店的老板娘递给我一个盒子,跟我说,“罗力回家结婚去了,不回来了。”
我呆了一下,接着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我打开盒子,里面装的是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每一颗都用双面胶粘在了盒子上,呈现出一张笑脸的形状。我看了看,笑了,心想,你长得这么丑,连糖果也摆的这么丑,这一定是我见过的最丑的笑脸了,可是,我打心眼里喜欢着了。
我继续坐在粉店吃米粉喝啤酒,隔三差五听着从她那边传来的消息,开店了,生孩子了,准备在老家县城那边买房子了。我向来嫌恶别人给我的短信里有呵呵二字,但是我由衷的喜欢她发给我的短信中被呵呵霸屏的感觉,那是真的呵呵啊。
毕业几年,我依旧在一些琐事和情感中碰触着烦恼和痛苦,但很明显,这种负面的状态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罗力姐,虽然我达不到你那个神一般的境界,但是,你看我,一直都记着你跟我说过的话了。
开心的时候了,就大声笑。
难过的时候了,就难过一下下,然后,
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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