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关想念老师傅

作者: 郑一零 | 来源:发表于2018-11-04 11:17 被阅读135次

    我跟你讲,这把弩弓是我亲手打造的,质感绝对正点。弩臂用的是硬木材料,在抛光机上精心磨过。弓片卡扣的位置很要紧,偏上或者偏下都会影响射程,要恰好靠近弩臂顶端黄金分割点的地方,开一个槽眼,约莫八毫米,把弓片嵌进去。你听我说,为这弓片,我上星期特地从小灵峰砍来一根阴坡长成的老黄竹,坚实有劲道。你再看我这皮筋,交关厉害。这根皮筋是我用几十根绑大闸蟹的小橡皮筋缠绕而成的,弹性深不可测。还有,这弩弓的板机、传动件和把手,做工都交关讲究……

    此刻,城隍庙社区金民街的拐角,一堵二米高的灰色围墙挡住西向射来的阳光。正值傍晚,地气散尽,背阴处加上穿堂风,交关凉爽。我躲匿阴凉中,嘴巴吮吸冰镇的盐汽水,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齁背坐在小板凳上,汗衫干一块湿一块,修长的小腿布满细密的青毛,纯黑的西装短裤搭配白色的李宁运动鞋,不土也不时髦。老师傅在我印象中似乎一直都如此,谈不上土或不时髦,特别普通平凡。

    老师傅

    我们关系上是表来表去的兄弟。因他在各方面早熟于我,我尊敬地称他一声“老师傅”。眼下,老师傅跟我讲完这把弩弓的厉害之处,又一次低下头,心无旁骛地倒腾着他手里的弩弓。我暗自称赞,从心底佩服老师傅的手艺。虽然老师傅日后读的是技校,但我比谁都坚信技校是他人生的摇篮,是他前途的开端。私以为,人要待在适合自己的地方生长,否则就是橘生淮北。老师傅,你说是不是?

    老师傅擦擦汗,咬牙切齿地说,“是的,抓紧,小后生,赶紧喝完,再不去太阳要落山了。”他用力拉着防盗门,催促着我。

    我一急,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瓶盐汽水,胃差点爆炸。肚皮嗝完气,我飞身跃上老师傅的山地改装自行车,跟随他去小灵峰的后山射鸟。射鸟这种活动,交关不文明,坚决不提倡,如今也已销声匿迹。但在十几年前的周城却并不稀罕。我见过邻居用弹弓射鸟,见过小学同学的父亲用猎枪射鸟,而老师傅准备用他自制的弩弓射鸟。

    日近黄昏。自行车穿行于燥热的广义路。我蜷缩在自行车的前档杆子上,风从耳边嗖嗖掠过。老师傅迎风开口,“程远,今天让你开开眼界,哥给你射一只鸽子下来,晚上炖汤喝,你信不信?”

    话音刚落,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要放什么配料,自行车突然猛一震!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随后的两秒钟,我和老师傅历经了抛甩,失重,紧接着惨烈着地!

    “嘭!”坠得交关响。摔得人仰马翻。我艰难起身。我的脚崴了,鞋子也裂了。老师傅更甚,头先落地,撞得脑门出血,唧唧哼哼仰躺在路上,晕得迟迟站不起来。我一瘸一拐过去,试图搀扶他,这时他挣扎坐起。我回头一看,远处的自行车车轮都摔歪了。弩弓掉在马路牙子边,把手也摔断了。

    射鸟活动被迫取消。两人颓丧地推上自行车,踉踉跄跄回家。老师傅一手推车,一手遮着额头。否则血滴下来,交关吓人。路上乘凉的老婆婆瞧见我们,连连惊呼,“小后生咋回事体,被人打了?”。

    到家,幸好大人不在。老师傅用红药水处理了脑袋的伤口,万幸没摔裂,搓伤了皮。贴两片创可贴,亦无大碍。

    “搞不懂,怎么会突然翻车?”

    面对老师傅的疑问,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啊,好端端的,一下子就翻车了,真奇怪。”

    那天傍晚的焦点,从射鸟,转移到查明翻车的真相。等老师傅头晕消解,我俩再次出门,步行至翻车地点,仔细调查事故原因。调查结果是,路面平整,没有坑洼,也没有障碍物,根本找不到翻车的理由。

    摔歪的轮胎,折断的弩弓,莫名其妙的翻车,这事在2004年夏天成为老师傅心中的未解之谜。那把可怜的弩弓,从诞生到灭亡,未射一箭。

    后来,射箭这类户外运动几乎被抛弃。全因那时有了更刺激的玩物——电脑。2005年夏天,我读小学五年级,成绩倒数。老师傅技校读得风生水起,还跟我炫耀买了第一台电脑:联想锋行,台式,22英寸,立体声道音响,玩起游戏震撼得一塌糊涂。我羡慕得睡不着觉。

    值得一提的是,彼时流行一款暴力游戏,叫《GTA4》,中文名称《侠盗猎车4:罪恶都市》,游戏中玩家扮演一位黑道杀手,可以在灯红酒绿的都市中肆意妄为。我疯狂陷入其中,隔三差五往老师傅家跑。恨不得化成他家门前的葡萄树。为多玩几把,我甚至毫无节制地讨好他。尊严全无,嘴脸十分丑陋。

    2007年夏天,气温高得闹心,早上九点就接近30度。更闹心的是,镇上工厂多,供电不足,导致三天两头停电。停电通常发生在下午12点后。有时全村停,有时半村停,变化多端,规律十分难以把握。为抓住打游戏的窗口期,我只好早睡早起。天蒙蒙亮,便下床简单洗漱。紧接着自行车飞速骑到城隍庙,靠近城隍庙菜场有一家湖南人或者安徽人开的早餐店,买1.5块钱的饭团和豆浆,并且在六点之前赶到老师傅家。

    不担心没有钥匙。那时奶奶住老师傅家。奶奶睡意浅薄,我轻轻一敲门,她就醒了。起床给我开门。次数多了,我和奶奶甚至达成默契。奶奶会在清晨六点准时开门候我。进入老师傅家,是第一道关。接下来迎来第二道关:老师傅的房门。

    老师傅睡觉会把房门反锁。台式电脑坐落在老师傅的房间。进不去他的房间,我就打不了游戏。有志者事竟成。我交关聪明,开辟出一条快速通道,那就是从伯伯的卧室绕过去。伯伯因农忙出门早,卧室门基本不锁。我扭动把手,进入卧室。途径熟睡的伯母的床边,穿过阳台,移开落地玻璃门,顺利进入老师傅的房门,如愿以偿打游戏。

    在老师傅的床头,我疯狂移动鼠标,敲击键盘,同时啃饭团喝豆浆,特不拿自己当外人。老师傅听闻我的咀嚼声后惊醒,隔着眼屎睡意朦胧看着我。起初,他嘴里会碎碎念,质问我怎么进来的,并抱怨我不知廉耻打扰他睡觉。时间一长,他嘴巴就不响了。可能是被我持之以恒的精神感动了。游戏打了两三年,厌倦横生,整体感觉非常无聊。加之渐渐生长,可以独自外出,户外的活动就多起来。

    小镇的户外活动,大多和水有关。在童年,最有瘾头的是吃龙虾。龙虾不用买,通常靠钓。钓一下午,能装满半编织袋,七八斤。当然,住所附近是没有的,天杀的工业废水偷排,鱼虾全部偃忒。得骑自行车去遥远的三塘。塘是什么单位,我说不清楚,只知道到七塘就是海了。

    钓龙虾都是在夏天,放暑假,我作业基本靠抄,没有学习压力,交关轻松,三天两头动身去钓。夏天钓龙虾时机很要紧。一天之中,太阳过了上午九点就凶猛毒辣,人只能老实待在家里吹电风扇瘫痪。所以钓龙虾会挑在清晨五六点钟。

    清晨五点半出门,广义路已经挺热闹。光着膀子的,裹着毛巾的,扭着屁股的,都是些去海北山锻炼的中年人,人生积极阳光,十分正能量。我整理好钓线,矿泉水,和若干口粮,打电话让老师傅来接我。

    老师傅有一辆山地摩托车,购买过程相当艰难,欺上瞒下,耗尽积蓄,方从山东潍坊购得。物流运到慈溪那天,他被伯母骂得狗血淋头。我当时不在场,听母亲说的。

    山地摩托车开得晃,不过我坐着倒交关放心。这源于我对老师傅的信任。老师傅七拐八拐,带我到上阳地。钓龙虾前,要先抓青蛙。准确来说,是抓田鸡。

    青蛙和田鸡什么区别,我讲不明白的。我粗浅的分辨,青蛙是绿的,田鸡则浑身发黑,土里土气。田鸡很好抓。老师傅是金民街抓田鸡一把好手。只见他左手拿根棍子,右手也拿根棍子,左手打草惊蛇,逼田鸡窜动。右手看准时机下闷棍。用不着十分钟,钓龙虾的饵料就到手了。

    到了三塘,老师傅一脸忧愁。时过境迁,如今三塘已不是野外荒田,早被村落占领。铺路修房,原先的沟渠都没有了。我俩只好沿线摸排下去,四塘,五塘,一直到六塘,才勉强看到水沟。这时田鸡都风干了。扔到水里,几乎能当浮标,完全沉不下去,更别提钓龙虾。

    老师傅面露难色,随即灵机一动。他拉我风尘仆仆赶回周城直奔三江超市,去水产售卖区买了四斤龙虾,出了门又去护城河打捞了些水瓢,两者混合倒进水桶,营造出野外钓获的效果。为顾及面子,他严肃嘱咐我,“别说是买的,要说是钓的。”

    那顿龙虾,伯伯吃得很兴奋,特意关照老师傅,明天再去钓。

    除了钓龙虾,游泳也特别有意思。小时候我不能单独出去游泳。我说的单独,是除了父亲之外,任何人带我去,都算单独。这规矩是母亲定的。母亲有且仅信任父亲。天底下只有她和父亲会真正把我放在心上。后来长大成人,母亲也便不管束我,随我去。

    通常和老师傅去。有次他带我去茅洋湖游泳。茅洋湖很小,比池塘大,坐落在茅洋山脚下。茅洋山是什么地方?周城的百姓都知道,是公墓所在地,是周城人民死后的栖身之所。身居茅洋湖抬头看,密密麻麻是后现代的坟头。在坟头围绕下,我和老师傅安静地游泳。老师傅游泳把戏很多。比如骑自行车游泳。他把老旧的自行车推下湖,接着在湖里骑起自行车来。此外,老师傅游泳时会在内裤塞满泡沫,如此一来便轻松浮在水面上,享受漫山遍野静谧的阳光。

    细细数来,那段记忆似乎是关于茅洋山游泳最后的片段。不久,茅洋湖就被当地一名村霸占为己有,养了鱼,做起了垂钓生意。

    垂钓这个活动,我原来就爱好。很小,就缠着父亲带我去钓鱼。父亲狠心花二十块钱在北大街的新华书店买了支三米六的伸缩鱼竿。值得注意的是,那时的书店是有买鱼竿的。不仅有鱼竿,还有抄网,渔户,甚至连蚯蚓都有,神奇得让人无所适从。你在一堆辅导书中突然看到一堆蚯蚓和红虫,这感觉蛮奇妙爽快。

    父亲携带我钓鱼的位置,周边其实是父亲老家的地,附近有一条狭窄的沟渠,连着废弃的抽水机跑道。父亲回忆道小时候常在这一片游泳捉泥鳅。捉起的野生泥鳅五毛一斤,放在街上不一定有人光顾。我问,“现在还有泥鳅吗?”父亲摇摇头说没的。

    花两三个小时,一大一小坐在杂草丛生的河边,沉闷到昏昏欲睡,几乎什么也钓不起。偶尔有一条肉鱼,也不是正口,似乎不小心被勾上来。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钓鱼的喜爱。

    反观老师傅,他早年对钓鱼一无所知,对这项充满智慧的运动并不感冒。而后被我拉去渔场钓了回鱼,连杆上大货,手感十足爽了把,就彻底迷上了。说起钓鱼,仿佛中老年男人较为喜欢,但很少谈得上热爱。因为限制太多。天气太冷,不去。天气太热,不去。狂风暴雨,不去。电闪雷鸣,不去。起床太早,不去。回家太晚,不去。蛇虫出没,不去。老婆要骂,不去。老师傅迷上钓鱼后,早出晚归,风餐露宿,视生命如草芥。父亲曾评价他,“如果他赚钱的劲头有钓鱼的五分之一,早就成千万富翁了。”

    为这股不顾家的劲头,老师傅年轻贤惠的妻子常埋怨他当甩手掌柜,生了儿子不管不顾。

    老师傅听了,左耳进,右耳出,依然我行我素。他钓鱼,不分季节,不分地点,不分心情,不分发型。汽车后备箱全是渔具,随时随地兴头一起就要出发的货色。2015年,我在公交车上休克晕倒,被120拉到镇海医院抢救。抢救结束,我不敢告诉父母,只联系了老师傅。他得知消息,惊慌失措来医院接我。结果拉着我直接去了方家路的渔场,完全不考虑我是120刚救下的病人。

    更有甚者,有年夏天,老师傅兴高采烈喊我钓鱼,说周城钓友圈盛传徐家浦近期鱼情很好,大鱼连连飞。我一听来劲,手忙脚乱,立马坐着老师傅的二手大众速腾赶往事发地。一路上慷慨激昂,人生得意。结果车刚到海边,乌云前赴后继压下来,紧接着狂风大作,雷声轰鸣。我胆子小,声音颤抖地问,“这天气...不能钓吧?不行回去算了。”

        老师傅充耳不闻,自顾自往外掏着渔竿,“这有什么关系,下雨更好,凉爽。”

    我心想,这跟凉爽有什么关系啊!下雨天鱼竿朝天就是引雷针啊!万一一个闪电打下来,分分钟把你劈成海的女儿啊!

    拗不过老师傅的嘴。我俩找了棵树,躲在树下钓鱼。辽阔的海涂地雷电交加,暴雨倾盆。那天,我和老师傅钓完鱼,湿得像刚从海里爬上来。好在鱼货不错,十几根白条,烧了整整半盆,完全吃不光。

    可惜,参加工作后,热爱劳动的我休闲时间少得可怜,忙得跟狗一样,穷得跟狗一样。尽管他坚持不懈约我,但我很难得空和老师傅出去钓鱼。他为此歇斯底里批判我,“你把我领上船,自己先下船了,是何居心?”

    我嘿嘿得无言以对,怅惘中想起那些年岁中最明亮的夏天。也似乎只有关于夏天的记忆里,我才能愉快乐地坐着老师傅的摩托车,在夜黑风高的山路上盘旋穿行,去香火氤氲的寺庙,去风情万种的杜湖,去大汗淋漓的烧烤摊,去买十五元的牛血汤和牛骨头,配上两听冰镇的雪碧,坐在二十六度的空调房,听奶奶说你们快把温度打高,而电视循环不断播放《西游记》。

    如今,老师傅站在三十岁的当口,面朝二十六岁的我发笑。他身后的儿子,捧着他的苹果手机,专心致志打《荒野求生》。我明白,不管如何回忆,最美妙的夏天终归已经消亡了,而剩下的人生长途漫漫。对了,顺便提一句,其实那年的翻车事件,我看着被撕裂的鞋子,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不敢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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