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沉睡才是解除白天梦境的唯一途径。 ​

也许沉睡才是解除白天梦境的唯一途径。 ​

1.

我叫铁柱。

我是在一个卖烤翅的摊位旁重新认识淑芬的，那天是周三，烤翅摊老板冲我笑了笑，问我还是跟以前一样吗。他笑得有一点猥琐，我不知道这个带着白色口罩，手心里落了一块儿深紫色疤痕的老板为什么这么奇怪，我才搬进这个小区两个小时而已，果然现在的人啊，为了招揽生意，简直什么话都说的出口。

淑芬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我很难过。因为她看起来反而圆润了不少，就像离开我以后她比从前更滋润了一样。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其实我是希望她好的，可是，又不希望她太好了，好到从身体到记忆全部抹煞干净了我的痕迹。淑芬剪短了头发，豆沙一样的口红颜色上沾了点鸡翅上的辣椒粉，我本来伸出手打算帮她擦掉的，可是又觉得似乎这样不太合适，只好做了一个鬼脸想让气氛不那么尴尬。可我发现她只是奇怪的打量着我，那种趾高气昂的样子看起来倒是一点没变，就像刚才那个骑自行车的醉汉胡乱扔过来的酒瓶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副表情，轻轻的皱着鼻翼，没有一点点恐惧，看起来只是在好奇着什么。

真高兴啊，淑芬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我想起了以前跟着同村的人经历了好多好多次的浩荡迁徙，有时候是去了涨潮的海边，有时候是爬上了让人胆颤的峭壁，最不能忍受的是我们11岁那年的冬至，他们居然把房子盖在了看起来马上就要融化的冰面上，脚边铺满了不断延伸出去的裂痕，像是在不断的刻画着一副古老的图腾，滋滋的声音就这么一声盖过一声的朝脑袋里钻进去，我是真的吓坏了，可是淑芬呢，她就是这样的一脸不为所动，根本没有一点要害怕的躲到我身后的样子。从那以后有几个女生总在背后偷偷的说淑芬其实是个痴痴呆呆的傻子。我气坏了，偷偷的扯掉了其中一个女孩胸前的扣子，在她们惊慌的喊叫声里，我好像看见淑芬笑了。我没有骗人，淑芬是会笑的。

她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啊，我从小就发现了，淑芬是我们村子的女生里发育的最好的一个，头发散落在胸前就像凹凸的山川里挂起来的瀑布。我不知道按照现在的审美来说她是否算得上大美人，可是我就是喜欢看到她有时候被挑的高高的眉毛，和让人忍不住想凑过去耳语一番的下颌弧线。和其他的小姑娘不同，她没有一点无辜的美，眼神中反而有一种被刀锋割断了目光的凌厉，十分有侵略性。

我要把她带回家，像是铁匠哥一把抱起卖桂花糕的小姐姐一样。也像是今天午饭过后，阿娘在裁缝铺前选料子的时候，被李叔从东街拖着扛去了西院的二楼一样。我到现在都记得阿娘一路哭的喊着让大家帮帮她。我跟在她身后，周围的人说要替阿娘开心，毕竟李叔家里的牛又产小崽子了。看见大家都站在路边指着阿娘散开的头发笑，我也很开心的笑了，牛产小崽子了，我就可以娶淑芬了。我高兴的冲着树下的淑芬喊着，等着我，我马上就能娶你了。我不知道淑芬为什么会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阿娘教过我一个成语叫喜极而泣。我想他一定是因为阿娘的喜事和我马上就能娶她了高兴的。

后来我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一直等，我要在阿娘回来后就立马告诉她该去淑芬家提亲了。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阿娘都没回来，淑芬不见了。听人说阿娘去了九曲河，又听人说淑芬也去了。我一路跑，生怕被快要冲破头顶的喜悦甩在了后面，可是九曲河太大了，天快亮了，我都没有找到她们。

很快李叔就给了我两头牛，村里的人都说阿娘去了一个好地方，和我爸爸在一起。我被小姨送去了邻村的寄宿学校。起初我是死活不肯答应的，可我突然记起淑芬最喜欢看书了。一本我也不知道名字的书，虽然已经破破烂烂了可她还是一直揣在怀里，淑芬以前说过，咱们村子里的书都被一把火烧光了，她再也不能看到那些钻进字里的小人儿了。阿娘以前好像也说过，做梦都希望我能去学校。

虽然直到我走之前淑芬都没有回家，可是我往她的枕头下塞了一张纸条。我告诉她我有牛了，也要读书了，我要她等着我看完了她喜欢的所有书就回来娶她，以后每天给她讲不一样的故事，我要让她抱着小牛崽子，一起住进我盖的房子里。

可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了整个村子的消息，我不知道他们接下来都搬去了哪里，我也再没有吃过阿娘包的饺子了，淑芬呢，我的淑芬呢。我一点也不担心淑芬，我知道一定会找到她的，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虽然已经这么多年了，就算她对我有了一点点的生疏也没关系，我有办法让她高兴的。我还有那么多故事没有讲给她听呢，她只要听完这些故事，就会冲我笑了。

所以在这个周三的下午，我走到她面前告诉她，我就是铁柱，淑芬阿，你想不想吃一串鸡翅，再听我讲一个故事呢。你别走好不好，你听完这个故事，我就可以娶你了，淑芬。

2.

我叫淑芬。

今天太阳很大，铁柱坐在医院围栏的边缘看着水泥板上裂开的缝隙，他好像很怕它们。一个月前我说服了刘医生，让我每个周三的下午可以带他出去逛两个小时。只要在晚饭前赶回医院就可以了。

铁柱好像很喜欢吃对面小区旁的烤鸡翅，老板跟喜欢他，每次都会瞒着老板娘偷偷的再送铁柱一串。刚才有个小朋友朝铁柱的脸上扔了一个空塑料罐就跑了，我本来有点担心铁柱会很生气的，可是奇怪，他今天好像十分平静的样子。他看着我，做了一个有点丑的鬼脸。

我好像想起了小时候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扯掉我胸口的扣子后，也是这样，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就在我的尖叫声中跑掉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铁柱妈妈做的茴香饺子是全大院里最好吃的。铁柱因为调皮爱惹事儿没少挨揍。老师总说他是坏学生，可是我一点也不讨厌他。因为老师根本不知道，每次那些更坏的学生欺负我的时候，都是铁柱帮我赶走的。有几次他能打赢，但更多的时候他都是擦着脸上的淤青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他还总是从家里偷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零食塞到我手里，有时候是一袋饼干，有时候是几颗巧克，最高兴的是他居然送给我过一本书，书有些旧了，泛黄的封面上写着一个名字，我猜是他过世了的爸爸的名字。他还给我讲过很多故事，我特别喜欢听那个丐帮帮主乔峰的故事。

如果没有那次意外我想铁柱也会成为那样一个大英雄的吧。

但是意外就像是后来08年地震时突然倒过来的白塔楼，砸碎了我的英雄梦，也让铁柱的人生从此只剩下了一地的，还未彻底熄灭的灰烬。

那个罪大恶极的坏人把铁柱的妈妈关进白塔楼二楼的下午，我看见铁柱被他一把推倒在一块扎着钉子的木板上，那根生了锈的铁钉就这么定住了那一瞬间的画面，也牢牢的钉在了铁柱那个装满了故事的脑袋里。我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往回退一退，哪怕只是几分钟呢。

可是，退了真的会不同吗，会有神明一样的存在改写那一天吗，在铁柱妈妈刚被拽进白塔楼的那一刻，如此大的哀嚎声，真的没有人听见吗。这个问题就像是被抛在了空中，多少年过去了，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我答案究竟是什么。

也许所有坏人都像那个人一样都会被抓起来的，可是我们彻底安全了吗，这个坏人被带走以后，下一个坏人又再哪里等着出现呢。

我因为那次意外生了一场大病，被亲戚接去了外省，其实我偷偷的跑回来过，可是铁柱已经认不出我了。后来我学了医，没能当上医生，也好，我可以穿着粉红色护士服了，总比白色的大褂子好看。想办法调回这里的时候，铁柱已经好了很多了，他终于可以完整的说出一句话了，刘医生说，他有一天一直重复着，一直白天黑夜的重复着那句，淑芬啊，我会找到你的，我还要把你娶回家。

很遗憾，我并没有亲耳听到。可是我曾经听过，在很小的时候，在学校操场旁的桂花树下，铁柱拿着他爬上树折下的桂花枝递给我，他说，淑芬，等我以后看完了我爸爸书柜里所有的书了，我就来娶你，我要你每天都能听到新的故事，每天都能闻到这么香的桂花枝。

桂花太香了，真好闻，可惜它只开花，不结果。香过以后便像是一场空了吧。

他们一定都觉得铁柱疯了，傻了，没救了。就像当年老师说他是坏孩子一样。 可我知道铁柱不是只是和其他人不同而已。

他活在真实的世界里，而我们每天醒来后看见的世界，也许才是叫人看不清的梦境吧。

3.

《玉春楼·尊前拟把归期说》

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